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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間
2006/05/09 22:28:33瀏覽1416|回應0|推薦3

鄉間(初旅系列)
 東年: 
 
 
 
雜貨店開在五條路岔口的幾株大榕樹下,沿著柏油路兩旁聚落幾間磚房;除了雜貨店、碾米房和農具修理坊,是家居的農舍。這些磚房的聚落外,蘭陽平原像一片金色的海。

將一包沙糖交給李立,雜貨店的老闆問:「以前沒看過你呵,你哪位來的?」

「進士里。」

「喔,而你是誰的孫兒?」

「楊天戣。」

「可能是寶旂的後生,你沒看彼面形概親像哩。」雜貨店的老闆娘親切的問:「令母兒是寶旂呵,楊寶旂呵?」

李立點了點頭。

「嘻,就是嘛,面形足相款--以前讀公學校兒的時瞬,我合令母兒坐隔壁喔。」她說:「令母兒有轉來宜蘭沒?」

「沒。」李立說:「我,我個自坐火車來的。」

離開雜貨店,李立沿著柏油路走了一小段,然後折進一條濱河的田埂;原來他是走柏油路來的,現在他想起這條河也流過他們村子。
河水潺湲,唏嗦作響;越過河畔竹林的野風,在他四周掀起波湧的稻浪。

「這就是豐收呵?」他讚嘆的想:「到處金光閃閃。」

「借過喔!借過喔!」一陣沙啞的聲音在背後催促。趕路來的是一個乾癟的老頭子,帶著一頂兩三葉片脫線的斗笠,穿發黃的白衫和褪色的黑短褲。他挑著兩籮筐蜜餞、零食和水果,扁擔隨著不停的腳步在肩膀上晃動。

「是個奇怪的人。」李立望著他的背影、靜瘤浮凸發青的腿肚以及沒穿襪子而露出小趾的破布鞋,突然放聲喊道:「你會去進士里嘛?」

那人回過臉來,皺起悲愁的眉頭說:「你講啥?什麼里?喔,進士里,會會會,我先來去別位彎一下,而,過後就會去進士里。」說著,他匆忙走上一道跨河的竹排橋,溜過岸,在稻穗間沒了身影。

到處滾動著打穀機的聲音,脹飽的田雀也排擠在田間高架的電線上,歌讚富饒的季節。走完那條田埂,李立終於回到村莊的外圍;老遠他就看到外婆撐著傘,以手板遮眉,站在大三合院前的路口觀望。

「嗨!」他用勁的跳起來,勉強在稻田間探出半個身子,大喊:「這兒啊!阿嬤!我在這兒啊!」

「我假使你找沒路嘿。」外婆說,一邊接過他手中的沙糖,一邊將李立擁進陽傘的陰涼中。

「我即才在路裡,睹到一個怪郎。」

「什麼怪郎?」

「一個老爺兒,足瘦足瘦,擔一擔蜜兒,是賣蜜兒的郎呵?」

「生像猴呵?」外婆說:「嘻,嘻嘻,那會有人生作彼敗看呵,所以大家都叫伊猴人,哪,阿嬤這麼就賀你一塊銀,一會兒伊就會來咱們大稻埕。」

「滿舅呢?」李立說。

「在田裡,要不我就叫伊駕車去買糖咯,那會叫你去曝日呢,這瞬兒田裡當值沒閒,過幾日兒令滿舅就會當率你去四界踢踏。」外婆說:「你就委屈兩三日兒,啊,去找令三舅開講也真趣味呀,快,伊即才轉來厝裡,這麼當在書房讀書或是寫字喔。」

三舅的書房裡瀰漫墨汁的臭味,他正伏在窗口的書桌上臨摹字帖。這個大學生已經離家兩年了,但是書房牆上仍然貼著許多自己崇拜的偶像:一幅幅剪自畫冊的人像。

「啊,我親愛的小外甥。」嘴角帶著讚賞的笑意,他說:「聽說你是自己搭火車來的,啊?」

「是啊。」李立說:「我已經快升五年級了。」

「喔,時間過得很快。」說著,三舅又低頭寫了一個字。「今年考第幾名?」

「第二名。」

「不錯,但是差一點點。」放下毛筆,三舅從口袋裡摸出幾張小鈔,說:「獎賞五塊錢,下次第一名給十塊,等一會兒有個賣東西的小販會來,你可以買東西吃。」

「我看過那個很可憐的人。」李立說。

「你知道個什麼可憐人?」三舅的嘴角再度浮起笑意。

「我,我知道許多人。」指點著牆上的人像,李立說:「我認識這個、這個、這個,還有這個。」

「都是音樂家。」

「那…..這人是什麼家?」

「經濟學家、社會學家,也是哲學家。」

「什麼經濟學社會學哲學?」

「喔....說了你也不懂。」

「喔。」李立轉過臉去看窗外。

窗外柵欄圈養著的雞仔,張著喙鼓著腮,三兩成群躲在番石榴樹交疊的涼蔭中喘氣,而晶瑩碧綠的番石榴結實纍纍。柵欄外,兩座飽滿的稻草團間,四平八穩的趴著一條鬈毛老狗在打盹。竹圍外,在稀疏的林縫間翻湧著大片亮麗的稻田;許多人影埋頭在稻禾中沉默工作,偶爾才會在打穀機的轟鬧聲裡冒出三兩次響亮的笑聲。

「小舅舅在田裡呵?」

「嗯。」

「為什麼你不在田裡工作?」

「我是讀書人....我們是讀書人」三舅說:「你要記著喔,我們是進士的後代。」

「我很想去田裡玩。」

「當然,只是一下子很好玩,其實那很累人,腰會痠,背會痛,真正沒什麼樂趣。」三舅笑彎了嘴角說:「其實這麼熱的天氣,不要說什麼玩玩,你恐怕一下田就會中暑呵。」

稻田裡突然又響起一陣新加入的打穀機滾動聲,一群在附近被驚起的田雀前呼後擁的在空中閃竄。陽光照亮的天空裡晴藍無雲,只在天邊浮現一抹若有若無的霧氣;他看到一班海藍色的列車靜悄悄的在地平線上滑行,而在遠近座落的兩個村莊浮現的墨綠色幽篁氤氳和磚瓦紅暈中,跳出那個走遊鄉間的小販,在一條狹小的田埂上往村子急奔而來。

「有一個賣東西的怪人──」

「猴人啊?還沒聽到他的聲音。」

「我已經看到他了。」李立說:「我剛看到他走進田埂了。」

「那是就要到了。」三舅說:「我們去吃點冰。」

那個小販走進大稻埕的角落,將擔子停放在一棵參天的蓮霧樹下,拿毛巾擦了擦汗,然後手上轉動起一節裝了橡皮條和敲擊板的竹筒嘩啦啦的招呼人。

太陽高掛在大三合院的近中天,樹蔭外,晒場的水泥地冒起騰騰熱氣,而新割的晒穀錯亂的閃爍刺眼的光芒。許多人家鑽出了嘴饞的孩童,附近的田裡也走出了幾個尋找樂趣的年輕人。那個小販掏空了冰筒,又賣出了一些糖果、蜜餞和兩個鳳梨,然後閒下來和那些精神亢奮的年輕人賭博;他們以一端塗了漆色的細鐵條,比較黃紅藍的的對子和序別。

李立和三舅坐在一座石碑的台面上吃冰;這一對碑台各據稻埕前端的兩個角落,原來用來高掛進士旗幟的旗竿久經風雨早已腐朽不存,只有碑上的登科年分和名銜仍清晰可見。

「那是怎麼玩的?」李立說。

「他們--」三舅說:「我不玩這個。」

幾次歡呼和嘆息交替之後,那些年輕人不是掏空了口袋就是喪失了鬥志,整排沿著一片綴滿紅花的樹籬坐著聊天相互戲謔。那個小販繼續搖動那個竹筒招呼器,忍不住得意的笑出一嘴斑黃殘亂的牙齒。
「哈,他贏很快樂喔。」李立說。

「是啊。」三舅說:「他贏了那些傻瓜的錢,嘻,他就贏不到我。」

「令這些少年家,怎樣?輸屆塗塗塗呵?」前埕衝進一輛摩托車,跳下李立的二舅;這個年輕的獸醫又說:「這隻猴,還是得我才有辦法來合修理喔。」

賭博的氣氛立刻又熱烈起來,但是只玩了幾回,這獸醫也洩氣了;他搖了搖肩膀晃了晃腦袋,一眼看到李立,眼睛一亮,說:「喔,呵,李立,你來囉--來來,來,乖甥兒,你來跟伊博幾局兒。」

「我不愛。」李立說:「我不會──」

「不會,學就會。」獸醫說:「什麼都會須學一點兒啊。」

「我才不愛博局哩。」李立說:「咱們是進士的後代喔。」
「我知我知,這兒大家都莫是楊進士的後代啊?來啊,來啦,你不備聽二舅的話啊?」

「好啦好啦。」李立跳下碑座說:「我簡單博一擺即好呵。」

「什麼一擺即好,我講停才會當停。」獸醫轉向小眅說:「怎樣,來爽快博幾擺兒怎樣,按那輸贏才會緊,你莫才會當贏較大注呵?」

「好啊,備按那博攏在你們啊。」小販又笑出斑黃殘亂的牙齒,自信勃勃說:「一罐一罐來博嘛?這罐梅兒博七塊。」

「連罐兒呵?」

「罐兒,呃──」

「喳,當然是連罐兒。」二舅說:「要不,若我們贏是備用什麼裝?」

「好啦好啦,要不,咱們來按那啦,連罐兒算九塊。」小販用勁搖了搖籤筒說:「備開始沒?」

李立以顫抖的手指挑出籤條交給獸醫,然後好奇的望著小販的眼神;當獸醫掀起底牌的時候,小販的臉抽搐了一下,而圍擠在四周看熱鬧的那些年輕人大聲的吼叫起來。

「實在真失禮。」李立惶惑的說;獸醫嘻笑說:「是啊,真卑勢。」
小販脹紅臉說:「呵,勝敗兵家之常嘛。」

在以後的十來回中,李立輸了兩回,而小販輸光了所有的瓶罐。
掀起籮筐的盤面,探了探,獸醫說:「嗯,你還有本錢呵,這籮兒底還有三粒鳳梨咧。」小販僵硬的黑臉泛出一片鐵青,涔涔的淌出泥濘般的汗水。

「這遍,咱們免博錢。」獸醫一本正經說:「咱們來博貨,若我們贏,三粒鳳梨攏歸我們,若你贏,哪,所有的罐兒都返你。」
「罐兒和裡底的蜜兒呵?」

「當然當然,彼蜜兒甚贅,食了會落屎。」

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小販說:「好啊,博三遍怎樣?」

「在你。」獸醫笑著說:「李立,好呵?」

李立沮喪的縮著頸子沒吭氣;「好咯,好咯。」大學生跳下碑座,脹紅臉說:「已經戲夠本咯,蜜兒都返伊嘛,放伊轉去嘛,已經中晝啦。」

「嘖,什麼中晝啦,你在急啥?伊還有機會啊。」獸醫說:「備可開始囉,李立,李立,開始啊。」

李立抹了抹滿臉上的熱汗,而小販手上的籤筒顫抖得喀喀作響。
「開始啊。」獸醫說:「開始啊。」

小販突然呼口大氣說:「咱們還是博一遍就好,一遍就輸贏,唉,博三遍我心臟擋不著啦。」

「好啊,好啊。」獸醫說:「掀牌啊,掀牌啊。」

溜一眼牌面,小販痛苦的咬了咬嘴唇,然後又一根一根的揣摸著看牌色。看完牌底,他用勁一把將籤條握在掌心,重重的擊打胸口,說:「去咯,去咯,總去咯。」

「唉,算啦算啦。」大學生說:「都返伊啦。」

「喳,你這個書呆子,你若看不慣習則走嘛,在這囉哩囉唆做啥啦?」說著,獸醫笑嘻嘻的動手就要搬那三個鳳梨。

「稍等,稍等。」李立說:「咱們可再來博一把兒,博你的籮兒,若輸,你的籮兒就留落來,若贏,你就全部的蜜兒都贏轉去,都贏轉去,而趕較緊離開這兒喔,緊走喔,好否?」

「咦,咦,這有意思喔,這真正趣味喔。」輕輕的拍了拍李立的腦袋,獸醫說:「我的乖甥,你學得真緊呵,出師了呵。」

「講好啊,緊啊,緊講好啊。」李立催促著小販說:「你還有機會啊。」

大家被李立認真的神態逗得哄然大笑,小販也笑開臉說:「是啊,我才不信今兒日我這等衰尾衰小,好好好,來來來,咱們大家來給這些蜜兒都坑入去籮兒裡,若我贏,算我好狡詐,王公保庇,我瞬兒就攏總會當給蜜兒可再擔轉去,而若你們贏--啊啊,你們就連籮兒擔去,而我嘛,呵,我就兩手空空轉去咯。」

「沒啦。」獸醫說:「若輸,你就一手提空冰桶,一手──嘻,頭戴破笠,手舉揙擔,按若看起來真趣味喔。」

「是是是,嘻,在你們看是真趣味,而我看彼即真可憐啦。」小販說:「小朋友,來來來,備開始囉….」

輸贏再度分曉;那些年輕人笑鬧著把勝利品提往田間奔去,留下小販在原地搖頭嘆氣;一會兒,他討饒說:「我按若轉去,那有面子呢?」

「嘻,今兒日,我就是揣摩備奉你按若離開我們進士里咧,嘻,明兒日再來磋商呵。」獸醫拍了拍李立的肩膀說:「我的乖甥兒,哈哈哈,今兒日足趣味,我賀你十塊。」

「我才不要--」李立說:「我不要--」

「咿,奇怪,你贏屆這若爽那會在哭?」獸醫說:「呵,今兒日真趣味,回家回家,這兒日頭赤炎炎而稻兒足刺目。」說著,他自顧自的跨上摩托車,緩緩的離開稻埕。

那個小販已經在田間走得老遠了;瘦削的身子深深埋在起伏波湧的稻浪中,只浮出一根晃動的扁擔和飄搖的斗笠,像個稻草人。

「他只要贏一次就行啊。」李立說。

「你不必難過了。」三舅摸了摸李立的頭說:「那是沒辦法的事,他運氣實在太差太差太差了,他只要贏一次就行啊,可是他運氣就是那樣那樣差,唉唉,那樣奇怪的差,是不是?是不是這樣呢?」

「是啊。」李立望著那個小販的模糊背影說:「他只要贏一次就可以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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