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讀柏拉圖《饗宴》之3(上)：
愛的階梯:妓女迪奧蒂瑪對蘇格拉底的教誨
東年
  
〈饗宴〉中，壓軸的大哲蘇格拉底和妓女迪奧蒂瑪，教我們洞察愛的真相，以及每個人都可能發展出來的,非凡的精神之美。柏拉圖據此向我們說：這樣的人生才值得活的。

當天晚上，詩人阿加祥在蘇格拉底之前演講，阿家祥的詩情幻想，大約和我們在網路中所見識的相像；所以，蘇格拉底對他指教了一翻….

本篇，是蘇格拉底和神女迪奧蒂瑪的對話，教我們洞察愛的真相；摘自本人譯寫，聯合文學出版：愛的饗宴。

親愛的阿加祥，我必須說你演講的引言非常切題，你的想法也完全正確。首先你認為你必須告訴我們這神的本性，其次才要告訴我們祂對我們的助益。真的，你的引言棒極了，只是，在聽過你宏偉華麗的描述後，我有一個小地方不十分了解。

請問，在你的想法中，愛之神祇的愛，是屬於某人或不屬於某人？你可以想像我是在問，以一個父親的身分，是否一個父親必須是某人的父親？希望你不介意再回答一兩個問題，這樣你才會明白我的意指。一個兄弟，是不是一定是某人的兄弟？

那麼，請你從同樣的觀點察看愛之神祇，祂是對於某種事物的愛或不是？祂會渴求祂所愛的事物或不會？當祂得到或還沒得到祂所喜愛的事物，祂會渴求任何祂渴求的，陷在這種狀態吧？

更確切的說，這是否可能是對的：任何事物都因為缺乏而引起渴求，所以沒有事物會渴求不缺乏的事物？

是否有可能，一個足夠大的人會渴求長大，足夠強壯的人會渴求強壯？這都不是在特別方面的缺乏，他們應當不渴求。強壯的人渴求力量，敏捷的人渴求速度，健康的人渴求健康，各種人為各種需求所束縛，富有還想富有；事實上，無論他們是要它或不要，他們要的都是自己已經有的事物。所以，他們實在想要的是，繼續去擁有這些事物？

任何人感受到一種需要，正是想要自己沒有的東西，而且他想要以及渴求的對象，無論如何都不是他有的或已經穩有的，換句話說，無論如何是他缺乏的？這樣，我們是否可以同意一個結論：愛之神祇總是對於什麼事物的愛，祂愛自己缺乏的事物？

你是否還記得你演講時說的，愛之神祇所愛的對象？讓我提醒你，我相信你幾乎是說：眾神的舉止是由對美的愛慕所引導，因為世間當然沒有任何事物會愛醜。如果這樣，我們是不是可以說：愛之神祇，愛美而不愛醜？祂愛美因為祂不擁有美而缺乏美？一種事物缺乏美而且本身不具部分的美，它本身能算是美的嘛？你還能主張愛之神祇是美的嘛？假使愛之神祇愛善，那祂當也是缺乏善，你還能主張愛之神是善的嘛？

我們已經說過，對於蘇格拉底的問疑，阿加祥都只能答是，這樣他就被問倒了。他最後說：親愛的蘇格拉底，我已經不知道自己剛才演講了什麼東西，我一點兒也無法反駁你。

蘇格拉底請他不要介意，說他的演講確實生動可愛，他面對的是無法辯駁的真理，不是無法辯駁的蘇格拉底。

然後，蘇格拉底就開始他自己的演講。那也是問答的方式，為了節省時間，我還是要把，答是的問答省略。他說：
從前，我曾經從一位女性那裡討教過愛的哲學。這位名叫迪奧蒂瑪的女士，出身於緬地尼恩那個古城，非常精通於愛和其他各種知識。現在就讓我自己努力來回想她的教示，並且聯結剛才我和阿加祥做出的結論。因為我曾經也像阿加祥那樣，對她說愛之神祇是多麼偉大對於美是多麼喜愛，而她也對我辯正愛之神祇既不美也不善，如同我剛才施加在阿加祥的壓力一樣。

那時候，差不多像今天晚上的各種愛的話題一樣，我和迪奧蒂瑪也是在談愛之神祇的身世、愛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有什麼作用，後來，我就問她：所以，親愛的迪奧蒂瑪，難道妳是要我相信，愛之神祇是既壞且惡的？

她回答我：絕對沒這回事，可是你怎麼會認為一件事物，如果不是美就一定是醜？不經一事不長一智，你難道沒聽過有些事物既不關於美也不關於醜，是介於兩者之間的？你不知道嘛？

一種自己主張的見解，即使結果事實上是正確的，但是自己如果說不出其為正確的理由，這個見解對他來說不算是真知，也不算是不知。我們可以不明白一件事物的成因結果，而宣稱自己了解這件事物？如果我們正好知道一件事物是什麼的真實，雖然不明白成因結果，能說我們對這件事物不知嘛？這樣，我們當然也可以說，有一種正確的見解是出自於真知和不知之間的。

因此，你當然不可以堅持說不美就是醜，不善就是惡，事實上，愛是介於兩者之間的。

你說大家普遍認為祂是一位偉大的神祇；這，我以為要看你說的大家普遍是什麼意思。你是指那些對祂完全無知的天真大眾，或者你的意思是包括那些已經了解祂的人？

啊哈，蘇格拉底，如果你說的是每一個人，那麼你是否能再告訴我，大眾如何能在否認祂是完美的神時，同意祂是偉大的神？

關於大眾是什麼人，啊，你是其中一個，我也算是一個。而，我究竟要說什麼……啊，這很簡單，難道你不願認為眾神都是幸福而且美好的，或者你認為祂們之中有誰既不幸福也不快樂？此外，如果大眾保有美和善，你不認為他們幸福嘛？

我所以這樣問你，因為你剛才認為愛之神祇渴求美和善，所以祂的本質中缺乏美和善。啊，如果祂的本質中沒有美和善，祂如何可以是神聖？由於你不相信祂的神性，所以你又問祂能是什麼，是一種凡俗，有何能力？我剛才提醒過你，一種介於兩者之間的觀念，依此，我認為愛之神祇是介於凡俗和神聖之間的，一種非常有力的精神。

蘇格拉底，你知道嘛？精靈位介於神祇和凡人之間，祂們在神天和人世之間勤奮工作，來來往往，像是特使和翻譯者，祂們將人間的尊敬和祈願飛上天，將神天莊嚴的聖訓和美好的答覆落下地，祂們具有雙重身分，所以能夠將兩種環境結連成一體。

神不會直接和人來往，無論睡著或醒著，人只有藉由精靈世界的調節才可能和神交往。所以，祂們建立祭典的神職儀式、啟示、咒語和占卜以及巫術，這些預言相關的方法。熟練這些事務的人，相對於那些精巧於世俗技藝或機械能力的人，就被認為是具有精神的能力。宇宙間有許許多多的各種精靈，愛是其中之一。

讓我來談一談祂的身世。

當眾神正為阿菲羅蒂女神出生盡情歡慶的時候，技藝之神的兒子機智之神也在其中，而貧困女神聽到喜宴的喧鬧，正要到門口來乞食。連續幾天暢飲醇美的神酒，機智之神已經酩酊大醉，晃進天神宙士的花園，躺在那裡沈睡。貧困女神突發奇想：如果我和機智之神生個小孩，我自己的貧困也許可能減輕。這樣想，她就躺在他身邊受孕了愛之神祇。

由於愛之神祇的生日和阿菲羅蒂的生日相同，就做她的跟隨僕從；祂天性愛美，因為阿菲羅蒂是美神也非常美麗。但是生為貧困女神的兒子，經常處於貧困就成了祂的宿命。

我們大部分的人，都想像愛之神祇是嬌貴可愛的，其實祂是粗魯、刻板、赤腳空拳無家可歸的；祂睡在光禿的地上、門口或者星光下的街道。但是，祂會善用父親的遺傳，拿機智圖謀美和善，因此祂是風流、性急、精力充沛而且富於心機的獵人，是既熱情又智慧且謀略和技巧雙全的高手，是終身的現實追求者，是熟練於魔法、巫術和誘惑的大師。

祂既不是會死的，也不是不會死的，在一天之間，當一切都如意順手，祂會青春煥發生動活躍，然後瀕臨垂死，直到祂父親的神力使祂再生，但是祂所獲得的事物還是會很快的消失。所以愛之神祇的慾求有消有長，祂是聰慧的也是無知的。

親愛的蘇格拉底，你必須明白，沒有任何一位神祇是真理的追求者；祂們不渴求智慧，因為祂們是有智慧的。為何擁有智慧的智者，還需要去尋求智慧？

就此而言，無知者也不會渴望變成智者，或想掙求智慧，事實上，因為他們既無美德也無優點，也不具智能，只能滿意自處的現況；他們從來沒聽過也不知道，所以也就不會渴求德行。正因如此，他們生活在無能、沒用、失去希望的情況。

假使連祂們都，既不算是無知者也不算是智者，那麼在既非智者也非愚者之間，什麼是智慧的追求者？啊，蘇格拉底，你問我的這個問題，連小學生也會回答。那些智慧的追求者，正是來自於你自己所問的，介於智者和愚者之間啊。

愛之神祇正是其中一個，因為智慧和辨識事物可愛的性質有關；愛之神祇愛可愛的事物，我們就可以說祂是智慧的愛好者。因此，祂位介於智者和愚者之間，我們談過祂的出身：父親滿腦子智慧才略，母親每一項都貧乏；這就是愛之神祇的精神本質。

我也非常詫異你對祂的另一種想法，你似乎傾向於認為，祂的角色是較近似被愛者，而不是愛者；所以，你自然就會想像祂是非常美麗、光亮而且靈巧雅致。

至於祂那樣的精神本質，對於人類會有什麼助益？我正要說哩，我正要談祂的天性和由來哩。

你認為祂的愛是一種對美的愛，這想法是對的，但是究竟對美的愛是什麼意思，更清楚的說，愛美麗的人究竟是慾求什麼？答案是：慾求其為屬於自己的。

這種回答當然很對，可是它會引出另一個問題：擁有那個美好的人，究竟能得到什麼利益？

你猜說能夠得到喜悅和滿足，這當然是對的，因為他們已經擁有快樂，快樂就是快樂，而且我們也沒必要再問為什麼人需要快樂。

這樣的慾求，這樣的愛，是我們人類都會有的，我們也都是人人慾求使自己美、善和有利益？

假使我們說人人總是喜愛同樣的事物，這是否表示我們人人都是處在這樣的慾求中，或者只能說我們之中有些人是，有些人不是？

這怎麼會對你有一點點困惑？我完全認為這問題絲毫不會困惑人，你看，我們一直在辯證的，就是在為愛之神分辨，什麼只是你的或我的片面看法。我想，我們犯過同樣的錯誤，你知道嘛？我們要求祂太多的其他意義。

比如說寫詩的技巧吧，你一定同意，從無到有，能精確表現言辭意義的方法，會有很多種而不是只有一種。我們可以說各種藝術創作都像是在寫詩，而各種藝術家都像是詩人，但是我們並不會全部都將他們稱為詩人。我們會給不同的藝術各種稱謂，而只會稱一種特別的，處理美妙聲音和韻律的藝術，為詩歌。

愛之神祇的情況也相同，因為，愛，這著名的，且極具娛樂功效的能力，包含快樂的各種慾求、利益的慾求。可是我們之中隸屬於各種不同領域的慾求，諸如商業、運動、做學問以及其他的這種那種，就從來沒被等同視為愛來理解。只有當我們獻身於和愛有關的各種活動，才能稱愛——我了解人們認為愛者，是指那些尋找他們另一半的人。但是，就我的觀察，愛，除了利益，從不追求任何事物的一半或全部。因為我們人類，如果發現對自己有妨礙，連手腳都可以砍斷。我想，我們只珍惜屬於我們自己的。有利益的是我們的，沒利益的是別人的；因為，我們只喜歡好的，此外沒別的。你認為呢？蘇格拉底。

對於迪奧蒂瑪抽絲撥繭的問答，蘇格拉底完全招架不住。對於這樣殘酷的問題，他只能說：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