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年

台灣的冬天，有東北季風在山上咆嘯，在海邊把浪喧嘩，在巷弄間呼呼作響把人間颳得畏頭縮腦，了無生趣。

雨下在全世界的屋頂上…..這是原鄉基隆的詩人陳家帶，年輕時所寫一首詩的題名。

詹宏志的童年和基隆也有點淵源，他為滾石唱片做企劃時曾邀約作家寫歌詞；一日閒聊，我說如果我寫的話，想寫半個小時那樣長的歌詞，寫雨下在大海深處。那時候我的姑表弟蔡藍欽在民歌界有點聲名，而且忙著研發電子合成音樂；我那樣想雨下在大海深處，曾經有和這姑表弟合作的念頭。後來我因為忙沒寫任何小說以外的作品，這姑表弟則因為創作過勞瘁逝。

原鄉基隆還有一位散文家，年輕時寫過，由於感悟自己無法實現航海大夢，曾經一次站在港區碼頭邊流淚。

基隆港區附近街道的商店或民家，都建有騎樓，所以下起雨時在街區行走，並不一定要撐傘。有些人愛穿風衣，只有過街時才會稍稍雨淋；冬天的雨那樣喧嘩，不打傘的話，幾次過街還是會難免潮濕。不打傘愛穿風衣的人家，玄關上總會站著立架；下班或放學時，進門數風衣就知道哪些人已經回家。

冬天下起雨時，我腦海中總會閃爍這些印象。

我和冬天的雨極親密；冬天是我出生的季節，而我大部分的作品是在冬夜的窗口寫成。佛陀說「眾生生滅，像大雨滴泡，一生一滅」(雜阿含‧九四五)，這樣的隱喻當然會令人怵目驚心，因為看起來生命那樣匆促，聽起來生命那樣單調。生命的一切將結束時，或許可歸納如此自我安慰，演繹活生的生命卻可以是另種光景；我愛在下雨的冬夜寫字，打開窗子掀起窗簾，看雨幕像絲絹閃亮交織，聽雨滴在遠近各處活潑蹦跳。

莊子為齊物談風，說不發則已，一發大地各處爭鳴；說山陵陡峭崢嶸各處、百圍巨樹無數孔竅，會發出湍急的流水聲、迅疾的箭鏃聲、大聲的呵叱、細微的呼吸、放聲的叫喊、嚎啕的大哭；說像在山谷迴蕩，像鳥雀嘰喳。如此，把風說為地籟。

我愛聽冬天夜裡的雨點，或遠或近，忽在樓頂、高牆忽在平地、低窪…急促時叮咚滴噠作響；緩和時三、兩音符自尋協奏隨興組曲，明快強烈時像是在人前邀舞，飄邈微弱時像是要回到夜底深處前的晚安道別。冬天夜裡的雨聲，如此聆聽，妙趣無窮；是天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