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她取個看不出一點洋味的中文名字,可以窺探出蘇文麗的中文底子。在義大利學了大學四年,加研究所兩年的京片子華語後,她選擇到民主台灣,找尋鍾愛的語言裡描述的風土民情,真真切切地想和書本上禮儀之邦的臣民生活互動。
興奮的她飛了半個地球下了飛機,感覺饑腸轆轆,走出機場在桃園路邊拉了人就問:「哪兒有飯館兒?」路人看到金髮碧眼的老外問路,紛紛害羞地搖頭躲避,蘇文麗耐心地放慢聲調,逐字逐句:「哪…兒…有…飯…館兒?」好意地把舌頭捲得更高,沒想到大家越來越茫然。沮喪的她懷疑自己六年的學習不過是自我感覺良好的假想,有種馬上搭機回義大利的衝動,還好沒走成,日後才有機會知道台灣沒人說「飯館」,都是說「餐廳」的啊!
果然,在熱情友善的福爾摩沙人民的帶領下,她很快就融入台灣的生活,還跟台北的友人一起開辦了教育事業。
常常晚上下了班大夥相約唱KTV,雖然她總說:「對著一個電視箱唱歌有多奇怪?還照字幕唸歌詞?這樣的唱歌有感情嗎?為什麼不對著人唱呢?」好像從歌劇國度出來的她,認為要站在舞台上,對著群眾唱出發自肺腑的丹田之聲,才是歌唱。有一回我得空在搶輸麥克風的空檔告訴她,這是台灣人下班紓解壓力的方式。頓時領悟的她,笑笑地上前搶下了「大麥克」,站了起來,攏著我們的肩膀要大家合唱她的家鄉民謠:「夜已昏,欲何待?快回到船上來,桑塔露琪亞——桑塔露琪亞——」
她也隨我們在夜市到處品嚐小吃,從蚵仔煎、大腸頭、米粉湯到臭豆腐。儘管每次都抱怨臭豆腐太臭怎麼能入口?也還是皺起眉頭陪在我們旁邊聊天。
夜市的海產快炒店的檯子上,躺滿了連頭帶尾的生猛海鮮,乍看都挺嚇人的:蛇一般的鰻魚、張牙舞爪的章魚,竟然沒嚇著蘇文麗,她也跟著我們在海產檯上一尾一尾地品頭論足,還跟老闆討論用快炒還是清蒸的方式比較好吃,可實踐了她祖先的名諺:「在羅馬的時候,要表現得像羅馬人。」
只是我談及披薩是馬可波羅從中國帶回的失敗版中國餡餅,她瞪起大眼,頭使勁地搖成搏浪鼓,沒有半點妥協的餘地,還直問:「到底是誰說的?怎麼會有這麼離譜的說法!」
她也喜歡加入我們台灣熱衷的全民運動──討論近期最熱門的政治話題。她主張政黨一定要輪替,當權久了就有弊病。紅衫軍在總統府前示威抗議時,她也響應我們湊錢買便當發給靜坐的群眾,搖著青天白日滿地紅的國旗,擠在數以萬計的人海裡遊行抗議。
剛開始,我是敬佩蘇文麗獨身遠走他鄉,實踐所學,找尋書中桃花源的勇氣。接下來又感動她入境隨俗的親切,因此才成為好朋友。她也在此陸陸續續認識了同樣熱愛中華文化的外籍朋友,並介紹給我。
有一次我載了一車的外國友人,開車上陽明山土雞城吃山菜小饅頭,當天仰德大道大塞車,後座的德國、法國、美國朋友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語地用中文建議我繞哪條小路改道。當下卡在車陣的我,眼眶上轉著淺淺的淚珠:我竟然不用屈就一群外國人改說英語呢!尤其在十幾年前中文尚是國際冷門語言的當下,能碰到一群喜愛中華文化、口說華語、身穿唐服、家中掛著紙燈籠、案上有青花瓷瓶作筆筒、願意把台灣當家的外國人,必然是真心深愛我們這塊土地吧!
而後我移居美國,更能體會人在異地的寂寞,慢慢理解為什麼即使蘇文麗不能認同KTV、臭豆腐,還是陪著我們一去再去。
我嘗試在異域跟不同語言、擁有不同文化價值的朋友成為談心的手帕交,竟然發現比左手拿筷子挾菜還難!尤其語言中總蒙著霧紗般除不去、又說不明白的文化隔閡。一旦有幸求得知己,我就會想看看他們過的尋常生活、他們處世的價值觀。通常最快的方式就是跟著他們過日子,從他們日常的對話中了解在地的文化,往往多時不解的疑惑在不經意聊天中就找到了答案。
所以,討厭酒味的我,也開始跟美國當地的友人品茗起葡萄酒,聽他們在席間討論如何以紅、白酒的甘醇、焦苦、酸澀來佐菜?紐約上州和加州納帕山谷的酒差別在哪裡?納帕山谷的葡萄酒又如何屢敗屢戰地挑戰法國波爾多的酒?最後如何在持續改良後,一場以不貼酒莊與廠牌標籤的Blind Tasting(盲眼品酒)的比賽中打敗了稱霸世界的法國冠軍酒。我這才明白美國朋友不遺餘力地支持納帕山谷產的酒,除了好喝,還帶有一份不屈不撓、國家自尊的驕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