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九十二歲走完人生的媽媽，不但創下家族最高壽的紀錄，也創下許多生命的奇蹟。綜觀媽媽的一生其實就是和死亡搏鬥的過程，死亡的陰影無時無刻不在她身旁窺視覬覦，一有機會便乘虛而入，那就是孩子們送她上醫院的時候了，這樣的紀錄究竟有多少，連最瞭解她的爸爸也說不上來。 

奇蹟之一是媽媽竟然很愛去醫院，好像見到熟識的醫師和病房，病魔便自動退縮了，留一點小麻煩給家人。奇蹟之二是媽媽完全不怕吃藥，再多的藥都往肚子裡吞。奇蹟之三是長年服藥過日子，又動過好幾次手術，媽媽的身體器官功能卻幾乎完全沒有受損，只有不明顯的老化現象。 

媽媽真正的衰弱是從爸爸過世之後，那是精神崩潰的現象導致的，而媽媽的堅強樂觀本性也讓她幾乎不曾濠淘大哭過，頂多因為思念爸爸而暗自嗚咽，這樣的景象益發讓人疼惜，和手足無措。 

媽媽的少女時代是沒有機會上學的，這成了她一生中最大的遺憾。然而她卻有極佳的記憶力，許多事情過目而不忘，許多年後依然能夠歷歷如繪，諉諉道來，細節分毫不差。只有一個地方她記不起確實的面貌了，就是她少女時代生活的鹹菜甕，也就是今天的新竹縣關西鎮。她曾一再向爸爸要求回鹹菜甕看看，爸爸口中說好，卻一直沒有認真兌現。爸爸過世後，我帶媽媽到鹹菜甕，可哪裡還有當年的蹤影？回到家後，媽媽向媽祖的聖靈祭拜，祈求聖杯顯靈，又向爸爸的靈前祭拜，擲聖杯，得到二次一正一反的肯定答案，媽媽知道她今天確實回到朝思暮想的鹹菜甕，心裡便踏實了，從此不再唸著鹹菜甕。 

對於媽媽那個年代的人而言，正義和公理是不存在的概念，每天的柴米醬醋茶，嗷嗷待哺的兒女，田間的工作，雞鴨鵝牛羊的飼養才是他們真正關心叨念的。天不下雨，秧苗便會枯死，果樹結不出果子，菜苗全都沒有著落，這些才是火燒屁股的正經事。那時的政府把百分之七十的經費用來應付共產黨的襲擊，民間的生活需求完全靠自己，過的是我們這一輩人難以想像的苦日子。他們終於挺過來了，然而人生也進入了尾聲，他們毫無怨言的燃燒了自己，把光茫留給了我們。 

媽媽在最後的睡夢中乘著少女時代吟唱的採茶歌，那歌聲像一道蜿蜒的彩虹，所有的病痛，所有的重擔在歌聲中徐徐落下。我們彷彿看見媽媽穿著絢爛的舞衣，剛才的採茶歌轉變成愉快的圓舞曲，我們突然發現原來媽媽曾經是個愛跳舞的女孩。［End］

2009/4/27下午六時 寫於中國大陸 江蘇無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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