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三十日清晨八時許，高齡九十二的母親，喝完最後一口牛奶後溘然而逝，和她最不捨的孩子們永遠的告別。當晚我和三姊在媽媽的住處守夜，我們談了很多，直到深夜二點鐘才各自上床睡覺。小時候常聽大人說，父母親離開你的那天晚上，會回到你夢中和你相見，告訴你他們現在在哪裡，但父親離開我們已經六年，卻不曾回到我的夢中跟我說話，那麼，母親會這麼做嗎？ 

我身體很疲累卻無法入眠，往事一幕幕從我腦海中昇起，我的意識逐漸模糊。我發現自己變回了小男孩，跟著媽媽走在往鹹菜甕的田埂上，媽媽背著弟弟，腳上沒有穿鞋子，走在前頭。一會兒，我們來到馮媽崎的坡頂上等桃園客運，弟弟在媽媽背上睡得香甜，口水直流。我跟媽媽說：「媽，我要喝水。」媽媽停下腳步時，弟弟醒了過來，說：「我也要喝水。」媽媽從水壺中倒出一杯水給我喝了，才倒給弟弟喝，這時弟弟看到公車來了，興奮的大喊：「媽，公車來了。」媽媽忙著把水壺栓緊，牽著我上了公車。我一坐上位置馬上沉沉入睡，卻夢見媽媽不見了。 

我從夢中驚醒，大喊：「媽媽，妳在哪裡？」坐在身旁的媽媽溫柔的擦去我前額的汗水，輕輕的說：「我在你旁邊。」我鬆了一口氣，又放鬆的睡著了。夢裡的景象反覆出現了幾次，我卻從小男孩變成了小學生，跟著媽媽到田裡種菜，突然看到甘籃菜下方，一條昂首吐信的大蛇，我嚇得渾身發抖，不由得大叫：「媽媽，快救我！」說時遲那時快，祇見媽媽一伸手，便將那條大蛇甩到老遠去，嘴裡還罵著：「給我滾開點，別嚇壞我的小孩！」我還站在地上發抖，媽媽卻又不見了。 

鏡頭又回到小男孩的時候，我們從公車下來走向鹹菜甕的途中，遇見了一個多年不見的老伯，媽媽向老伯致意打招呼，我卻心想：「他不是已經過世好多年的伯伯嗎？怎麼還會在這裡碰到他？」媽媽卻說：「那是他的兒子啦。」我心想：「哇，連他兒子都這麼老了！」媽媽看出我的疑惑說：「人都會變老，人一老，樣子就變了，連小孩都不認得你了。」沿途有不少人跟媽媽打招呼，於是我問媽媽：「媽媽，等你老的時候還有多少人會認識你？」媽媽微笑著回答：「我不要認不出別人就很好了。」 

然後我們便站在鹹菜甕媽媽的老家門前，大門沒有關，但門裡面沒有人，我探頭進去看時，剛才碰到的伯伯竟然在裡頭燒開水，我問媽媽他燒開水做什麼？媽媽說：「說不定殺雞請客啊。」我說：「請客？請我們嗎？」媽媽說：「也許吧？我們已經好多年不曾回來這裡了，當年我離開這裡嫁給你老爸時才26歲，我今年已經九十二歲了，誰知道什麼時候還會再回到鹹菜甕？」我一聽大驚失色，慌忙的嚷著：「媽，妳還很年輕呀，怎麼會想到九十二歲的事？」媽媽說：「我也不知道，我祇感覺到九十二歲的那一年五月底，我還會回來這裡。」 

媽媽在八十八歲那年最後一次回到鹹菜甕，她已經完全認不得當年的景象了，但那一晚她在燒香向爸爸的靈牌祭拜時，聽到爸爸告訴她那裡就是鹹菜甕。媽媽的目的已經達成，心頭的遺憾已解除，從此便沒有再提鹹菜甕的事，但我卻在夢中聽到媽媽說她在九十二歲那一年五月底會回到鹹菜甕，那麼她的靈魂是否真的回來過這裡？ 

也許媽媽藉由我的夢告訴她的孩子們，她的靈魂已經回到鹹菜甕，回到她出生的地方，回到她母親的懷抱，當我在夢中看到她時，她才變成我們的媽媽。 

我從夢中醒來，身體依然疲憊，心情卻神奇的舒暢起來，我們無須為媽媽的離去而傷心，因為媽媽又回到她當小女孩時的家，依偎在她父母親的懷中，她為了自己的家當了一輩子的媽媽，現在該讓她休息，讓她回到原來的家，繼續在她始終依戀的鹹菜甕當個愛撒嬌的小女孩。【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