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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1/22 15:41:00瀏覽2848|回應0|推薦10 | |
第二天,我睡到快要中午,才被手機的鈴聲吵醒,原來是A打過來的。我還來不及回想,自己是怎麼回到這張床上的呢?我就聽到A一直抱歉地說,她的母親不知為了什麼緣故,突然間歇斯底里,非得要見我一面不可,但她自己又正在上班,走不開云云。於是我只好獨自一人匆匆地前往她家,她的母親前來開門,仍然是昔日貴婦的模樣,而唯一的差別就是,她的頭髮全都變成銀白色的了,但卻也因此更顯得雍容高雅。 /span>我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下來。A的母親坐到我的身邊,她彎腰向前,雙手摸索著,直到將我的十指握住,牢牢地緊扣在自己的掌心中為止。她的臉孔距離我如此之近,我才駭然發現,原來她的眼睛已經全瞎了,眼珠子一動也不動的。A的母親握著我的手,喃喃地說:真是抱歉,自己作出了一項錯誤的決定,那棟老屋早就應該拆掉了,所以真的很不好意思,可否請我搬出去呢?這是非常無禮的要求,但她懇請我,原諒一個老婦人一時間的糊塗吧。 我靜靜地聽著,從她那對沒有生命的眼神中,根本無從得知她的心事。於是,我只好把昨晚的事情告訴她,而她沈默不語,垂下頭,好像早已經預知到了這一切,但就在下一刻,我卻又忽然感覺她握住我的雙手,在微微地不由自主地顫抖著,我彷彿聽到,大滴的淚水掉落在她胸前的衣襟上,但又像是我自己的錯覺。就在我還來不及回應時,A的母親卻又開口了,她用沙啞的嗓音,告訴了我關於這這棟房屋的故事。 ● 她說:我第一次搬進這棟屋子,是在十歲那一年,也就是一九四九年左右。我和母親從鹿港搬到北投來。我的父親早就在戰爭時期死了,而母親帶著我,去到鹿港的一個林姓人家幫傭,很受到主人的照顧。主人是一個飽讀詩書的文人,依靠祖先留下來的田產度日,雖然不是富豪之家,但他為人慷慨,又講義氣,很受到地方上父老的敬重,但不幸的是,因為政局丕變,主人恐懼政治上的逮捕和牽連,左思右想,只好將自己患有肺結核的獨生女兒送到北投山間,一來可以暫避禍患,二來又可以安心養病。於是,他以我母親的名義在北投購置了一間小屋,要母親代為照料女兒,他一邊說著,還一邊流下了眼淚,大有托孤的永訣之意。 然而,他的女兒卻是渾然不知。這女兒小名喚做鴉頭,據說,是因為她擁有一頭烏黑的長髮,最得父親的喜愛,故為她取了這樣的小名。鴉頭從小嬌生慣養的,又因為身體有病,似是不久於人世,故眾人對於她,無一不是順從和溺愛。當鴉頭初到北投之時,非常的不習慣,總是瞧不起四周的村夫野婦,更不能諒解父親為何狠心拋下她一人?又將她棄置到這荒山野嶺、人事生疏之地?所以鴉頭每天對母親大發脾氣,破口辱罵,但母親卻都心甘情願地默默承受了下來,而不忍心把事實的真相告訴她。因為母親早就輾轉聽說,林家已經遭受到近乎滅亡的禍殃,而鴉頭也已經成了無父無母的孤兒,只能仰賴母親的一些私房錢,和親友之間偶然的好心接濟罷了。 可憐又可笑的是,鴉頭卻還不知家道敗落的事實,以為自己是昔日鹿港的大小姐呢,故在北投除了母親之外,大概沒有任何人會喜歡她吧。而母親也總是叮嚀我,鴉頭是如何的不幸,要我多忍讓擔待幾分。但老實說,我卻看不出她有何不幸。鴉頭任性又暴躁,穿的是上等質料的衣服,每天有吃不完的零食,有什麼不幸可言呢?而鴉頭也隱約察覺到我對她的厭惡。她的年紀雖然大我兩歲,卻長得遠比我蒼白和瘦小,不知是否因為這個緣故,她竟始終有些懼怕我,從來不和我親近或玩耍。也因此,她多半是獨自一個人,直到一個七歲的小女孩阿端出現為止。 就在距離我們住處約莫三百公尺的山坡上,有一座小小的溫泉酒家,養著十來個小女孩,她們住的環境非常惡劣,不僅擠在一個 於是鴉頭想出了一個詭計,故意拿一盤剛出籠的熱包子,放在屋外的走廊上,而自己則躲在門的後方,看阿端躡手躡腳地,慢慢靠近,伸出一隻污黑的小手,當阿端的手快要碰到包子的那一瞬間,鴉頭便立刻唰地一聲,把門拉開,衝到走廊上面,一把揪住阿端,狠狠地摑她好幾個耳光。 「賤人!不要臉的垃圾!」鴉頭一面打她,還一面朝她吐口水。 我雖然不贊成這樣的舉動,卻也覺得,像阿端如此頑劣成性的孩子,非得要好好地懲罰不可,所以才一直冷眼旁觀著。但可怕的是,不管鴉頭如何地羞辱她,毆打她,阿端卻好像上了癮似的,每天照來不誤。她們兩人彷彿在合力演出一齣戲,一齣連我也忍不住要躲在門後觀看的好戲。然而,我不能理解的是,為什麼明明知道這是別人設下的陷阱,阿端卻會一而再,再而三地上鉤呢?她真的有這麼飢餓嗎?真的值得為了一顆糖果,一粒包子或一隻雞腿,便要忍受別人無情的凌虐和踐踏嗎?至於鴉頭,恐怕也好不到哪兒去吧,她越打越是兇殘,甚至拿出藤條,朝阿端瘦小的身軀死命地抽打,彷彿要見到血才肯甘心。 其實,阿端的五官長得極美,可是人世間往往又是這麼的不公平,即使我見到阿端,也不免想要詛咒她,踹她兩腳,才會甘心,但我的不安,卻也在與日俱增著。直到有一天,我看見鴉頭居然把口水吐在綠豆湯裡,逼阿端喝下去,而阿端又果然捧著碗,津津有味地大喝起來時,我終於是感到真正的驚駭了——鴉頭故意要把肺結核傳染給阿端哪。 我背地裡警告阿端,別再來了,但阿端卻不聽,她總是睜著一雙無辜的黑眼睛,看著我,然後到了第二天,便又如同一頭小狐狸般,悄悄地出沒在走廊前面。我沒有辦法,只好去告訴母親,但母親卻悶不吭聲的,即使我一再逼問,母親仍然還是那幾句老話:「鴉頭很可憐哪,父母親都沒了,又生重病,只剩下幾年可活了,現在,難得有一個朋友可以陪陪她……。」好像如果連這一點開心都要剝奪,未免太過殘忍似的。但也正因為這件事,我才發現,原來在母親慈祥的容貌底下,也有了一個冷酷和自私的心。 過沒多久,溫泉飯店的老闆果然找上門來,和母親理論,說阿端已經感染到肺結核,為了避免傳給別人,一定要我們為她贖身。而鴉頭知道了,更硬逼母親要拿出積蓄來,還聲淚俱下地說:自己的壽命已經無多了,阿端又是她最重要的朋友,不管怎麼樣,都希望可以和阿端共度這一段餘生等等。於是幾天後,阿端便住進了我家,而我們這棟房屋也因為結核病的惡名,無人敢再靠近。 不過,鴉頭卻從此對阿端溫柔起來,每天抱著她一起睡覺,泡溫泉,還教她讀書,唱南管。鴉頭從小便跟著父親學習南管,最瞧不起的就是歌仔,故除了南管以外,她不准阿端再唱其餘的歌曲。但我懷疑,她們配得上如此美麗的音樂嗎?我每天留意著她們的身體,越來越見瘦削,我想,這兩人的死期也該近了吧?那為什麼還不趕快去死呢?她們留在這裡,只會玷污這間房子罷了。邪惡的念頭在我的心中浮現,越來越大。 終於有一天,鴉頭和阿端在浴室中泡溫泉,命令我送茶過去。當我看到她們兩人的身軀,浸泡在水池之中,瘦得簡直像是兩具乾屍,而鴉頭又偏偏將阿端抱在懷裡,伸出貪婪的舌頭,反覆親吻著她的臉龐,我不禁一陣噁心,來到廚房,悶悶不樂地拿出來兩個杯子。我忽然看到櫥櫃角落裡擺著一個瓶子,是用來殺老鼠的毒藥,母親還特地交代過我,千萬不可以碰觸。但我卻心想,鴉頭不知要比老鼠可怕多少倍呢?骯髒多少倍呢?於是我一動念,偷偷滴了一些毒藥在茶水中,送到浴室裡。或許是我年紀太小,並不以為這件事情真會釀成什麼大禍,故也沒有放在心上,回到房中,上床倒頭便睡了。睡到一半,朦朧間,我才被一陣叫喊聲吵醒,有人在大嚷著,鴉頭和阿端死在浴池裡了。我從床上爬起,迷迷糊糊來到走廊上,看見一大群人擠在那兒,七嘴八舌地說,她們兩個人病得太重了,隨時都有送命的可能,也有人說,都是溫泉的溫度太高,空氣又不流通,才會昏迷而死的。但總之,就是沒有人懷疑到我的身上。 然而,我真的有滴入毒藥嗎?老實說,事隔幾十年了,連我自己都不敢確定,這一切都宛如是一場惡夢,夢醒便了無痕跡。只是一回想起來,我還忍不住要顫抖,正當大夥兒亂成一團時,我看到有人把鴉頭的屍體從浴池中抬了出來,而她烏黑的長髮濕淋淋地,垂在腦後,晃啊晃,晃啊晃的,好像還在對我說,她捨不得離開……。 鴉頭死了以後,我母親改嫁給一個外省軍人,我的繼父非常疼愛我,我的婚姻美滿,兒女們也很孝順,我的一生稱得上是了無遺憾。但越是幸福的時刻,我就越不禁回憶起當年,為什麼自己會如此討厭一個小女孩呢?鴉頭並沒有作出任何對不起我的事情啊。那麼到底有什麼理由,會讓我產生如此巨大的怨恨?不論如何,這些事情積壓了多年,今日的我卻忽然感到不吐不快,妳就權當作是一個老人臨終時的囈語吧。真是對不起,我早就應該把這棟不祥的房子拆掉了,但是,我只要一想到鴉頭的黑髮,一想到母親跪在地上,一邊擦拭木頭,一邊告訴我,這是難得一見的好房子時,我竟又不忍心起來。 ●
我告別A的母親,沿著山路,走回那棟老屋。這條路我再熟悉不過了。二十歲的時候,丈夫騎車載我,不知走過了多少回。我們總是沿路一直往上走,往上走,也不管是否迷失方向。反正一定會繞得出去的。對於這座山,我和丈夫一向都很有自信。我還記得,只要沿路一直往上走,就會抵達一大片青翠的山谷,而谷中矗立著好幾座神秘而巨大的白色雷達,就像是外星人神不知鬼不覺地在山裡偷偷架設的基地似的。而那些雷達仰面朝向天空,到底是在蒐集什麼訊息呢?莫非是來自於另外一個世界,另外一個時空的話語? 我也還記起,當我們經過泉源路時,曾溜下車去,偷窺一些隱密在綠色樹叢後面的日式老屋。就連一向不多話的丈夫,竟也會情不自禁地指著老屋,趴在我的耳邊說:「妳瞧,那是多麼好看的房子啊,等將來我有錢以後,一定要把它買下來……。」那時的我們,經常掛在嘴上的口頭禪就是:等將來我有錢以後,一定要如何如何,但丈夫當年手指的,會恰好就是A母親的這一棟老屋嗎?我卻已然再也無法向他確認了。(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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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連載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