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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房間(中)──收錄於《幽冥物語》
2007/12/24 10:33:32瀏覽2442|回應0|推薦6

為什麼不試試看呢?我卻隱約感覺到,自己的內心深處產生了一股下意識的抗拒和不安,我到底是在害怕什麼?是害怕這一場巧合,莫非出自於冥冥之中丈夫的苦心安排嗎?

 

事實上,這次我回到北投來,與其說是返鄉,還不如說是為了告別它而來的吧。我在北投長大,一直到出國唸書,母親搬到內湖去與姊姊同住為止,這座溫泉小城孕育了我,而始終伴隨在旁、無可抹去的一道身影,便是我的丈夫。在那段青澀的歲月中,我和丈夫共騎著一輛摩托車,鎮日在山區之間漫遊,盡情地和時光嬉戲著,或者是躲在樹林覆蓋的陰暗涼亭裡,閉上眼睛,大膽地伸出雙手撫摸彼此的身體。我們彷彿只是在白晝之中不小心睡著了,忽而醒來,忽而又睡去似的,而長日漫漫,恍惚如夢,卻不曾有過黑夜降臨的時刻。

 

按照道理說,我和丈夫一起長大,成人,應該是非常瞭解彼此的了,可是在二十歲左右的年紀,男女之間除了性愛的吸引之外,卻似乎再也沒有別的了,尤其青春期的男孩總是特別的沈默。於是我們貪婪地探索對方的肉體,而在那樣的激情之下,應該也還有某些殘酷無情的事物,在不知不覺中悄悄地滋長著吧。所以當我們大學畢業,到美國去讀研究所時,分隔在紐約和華盛頓兩地,一東一西,並不覺得有什麼特別的難過,回想起來,我可能還故意申請遠一點的學校。因為那時的我們,早就已經告別青春的熱情和好奇,而人生之中,似乎還有更重要的使命,等待我們放手去奮力一搏。所以我們兩人約定好似的,不猜忌,也不多疑,一種親人之間才會產生的信賴感,就像是一條無形卻又緊密的繩子一般,將兩個相距遙遠的生命牢牢地綑綁在一起。

 

然而,就在某個冬日,將近聖誕節也是學期末課業最為繁重的時候,我卻接到了警方的通知,說丈夫出車禍死了,在一個鄰近加拿大邊界的偏遠山區,而距離他所在的大學城,竟有四個小時車程之遠。丈夫的車子墜落在山谷,幾乎被冰雪所淹埋,當警方發現時,他早已經斷氣多時。依照車禍的現場判斷,應該純屬於一場意外,沒有他殺的嫌疑,不過,仍然有一些事情尚待釐清。譬如,丈夫為什麼會選在一個暴風雪來襲的日子裡,獨自一個人開車上山呢?根據鄰居指出,丈夫要出門時,他們還好心地提醒他,路況將會非常的惡劣,而他也表示,自己已經查過氣象預報了,那麼,還有什麼理由是非得要冒險不可的呢?更奇怪的是,為什麼我一直都沒有報案?丈夫失蹤快要一個星期了,我竟然毫無所知,一點都不會擔心嗎?

 

不,我不知道。我搖搖頭,雙肘靠在桌上,托住頭,疲憊地說:我連和丈夫最後一次通電話,是在什麼時候?什麼內容?我都完全想不起來了。我閉上眼,接下來,一陣暴怒卻突然湧上我的心頭。莫非警察是在懷疑什麼嗎?幸好丈夫沒有保險,否則,我大概就是頭號的嫌疑犯了。我抑制著憤怒,面無表情,沈默不語。警察嘆了口氣,在紙上沙沙地寫下一個電話號碼,遞給我,說:丈夫在離家之前,曾經接到好幾通電話,都是同一個號碼,其中一通還持續了三十分鐘之久。警察問:「妳知道這是誰的電話嗎?」我搖搖頭,故意別過臉,不想去看它,也不想記得其中的任何一個數字。最後警察站起身,拍拍我的肩膀,要我節哀順變,而剛才的一切詢問都只是例行公事罷了。這件事終於在找不到更多的疑點之下,宣告結案。

 

但那一年的冬天卻是非常的寒冷,氣溫驟降到零下二十度,即使待在有暖氣的室內,也能感受到玻璃窗外嚴酷的冰寒。我忍耐著寂寞,在春天來臨之前,把論文完成。而冰雪終於融化了,冬日的噩夢走到盡頭,萬物煥然一新,草地冒出綠芽,而樹枝末稍也漸有生氣,陸續綻放出粉嫩的花苞。這正是北美洲一年之中最為美麗的時刻。於是在通過論文口試後的第二天,我獨自一人帶著簡單的行李,開車上路,從紐約東部的大西洋岸出發,沿途經過了許多州,最後抵達西雅圖,而這趟旅行的目的並不為了什麼,或許,只是為了想看一看太平洋海水的顏色吧。

 

這一點都不奇怪,一路上,我遇到了許多和我一樣面帶倦容的中年人,他們同樣都是獨自一人長途駕駛,也同樣沒有任何亟欲前往的目標,在途中,經過了一間便利商店的小速食吧時,便會默默地坐下來,面對著窗外初春和煦的日光,喝一杯熱咖啡,吃甜甜圈。我和無數與我類似的旅人相逢,擦肩而過,但在他們漠然的眼神之中,卻沒有傳達出一絲要和任何人交談的意圖。

 

我開車來到了丈夫出事的地點。上回來時,這座山谷正為冰雪所封,舉目所見,皆是不著邊際的深邃的白,只有零星出現了幾道杉木黝黑的身影。但如今的景色卻是大不相同了,在明媚的春日照耀之下,到處都是柔嫩發光的青草地,融化了的雪水晶瑩而透明,愉快地流過清澈的溪谷。遠方的山頭,尚還殘留著一點純白的積雪,就像是一團被孩子們粗心遺忘的棉花糖似的,甜美而且可愛,看到這一幅景象,我簡直不能相信到了冬季,那冰雪竟然會變得如此殘暴和瘋狂,伸出它巨大的魔爪,奪走人的性命。我坐在山谷的邊緣,幾乎要以為,這是我畢生所見過最迷人的地方了,但又因為沒有顯著的地標,所以遊客幾乎絕跡。那麼,丈夫究竟是為了什麼而來的呢?

 

我呆坐許久,直到暮色漸漸來臨,才又繼續開車上路,往深山裡面駛去,終於看到了一個破落的小村莊,是二十世紀初伐木林場留下來的遺址,而如今林場早已關閉,只剩下寥寥的幾戶人家。我找到一間不起眼的小旅館,住下來,放好行李後,我花不到十分鐘,就徒步把村莊逛了一圈,發覺村民多半是些老人,或是滿臉鬍渣的獵人。我還發現一座木造的小小教堂,油漆都剝落了,木頭也被白蟻所蝕,十字架岌岌可危,我懷疑還會有人想在這裡做禱告嗎?而莫非,這裡就是丈夫所要造訪的目的地?

 

說也奇怪,原先我還拿不定主意,是否要繼續留在美國工作?但經過那一趟大旅行之後,我目睹到美國土地的壯闊和美麗,卻也在忽然之間非常地堅定:我不想要再留在這裡了,我一定得回台灣去。

 

 

 

 

「拜託妳,就把它租下來吧。」A誠懇地說。奇妙的是,當第一眼看到那棟房子時,我竟毫不猶豫地接受了A的請求。

 

可以想像,在五十多年以前,房子所處的地點應該是非常幽靜的,所以牆壁的四邊都特意做成木門,只要將門一拉開,屋外天然的溫泉和山色,便會是一幅絕妙的圖畫,足以充分發揮日式房屋借景的特點。可惜的是,近年來北投卻因為流行溫泉豪宅,所以在山坡上蓋滿了公寓和大廈,便完全把那份美麗的景致給破壞了,木門既不便再敞開,室內就益發顯得侷促和陰暗起來。不過,如果不計較周遭環境的變異,而單純就房屋本身而言,我倒是非常喜愛那木頭的感覺,溫潤、飽滿、豐腴,就像是少女渾圓的胳膊一樣。而這樣的形容一點都不為過哪。只要仔細觀察木頭的紋路,便幾乎要給人一種錯覺,以為那是潛伏在單薄肌膚底下的血管,細微而修潤,彷彿正在隱約地鼓動著,源源流過一股清新而可愛的血液,讓人忍不住想要伸出手去,摸一摸它,而那木頭也彷彿會隨著我的手指碰觸而陷落似的,膩然而倒,委蛇入壁。

 

A說,她的母親正是害怕木頭遭到別人破壞,才堅持不肯出租的。所以房屋唯一重新整修過的地方,唯有浴室而已,換成了新式的浴缸和馬桶,至於其餘的部分則盡量保留古雅的原貌。算一算,這棟房屋也才不過二十坪大小,一房一廳再加上浴室,並不大,但我一人居住也是綽綽有餘了。尤其日式房屋不需要什麼家具,只消在榻榻米上擺幾個座墊,和一張木頭茶几,便已經足夠了,而我從美國海運寄回來的書籍,又都還沒有抵達,故室內便顯得格外的寬敞和空蕩,尤其是在夏日悶熱的夜裡,竟然也流動著一股異常的陰涼,一點都聽聞不到隔壁大樓的人聲。

 

安置好隨身的一些物品後,我跪在榻榻米上,把全屋略略地擦拭過後,才坐了下來。我想起,還沒有去買電視呢,也沒有裝電話,電腦不能上網,所以今天晚上我要做什麼才好呢?我靜靜地坐著,凝視著從天花板垂下來的老式燈泡,不知道是否因為老舊的緣故,它所發出來的光芒也特別深厚似的,足以把照耀到一切生命都凝固住。我看了它半晌,覺得自己好像也快要凝固成一尊化石了,我下定決心,不能再這樣靜坐下去了,我必須要站起來,做一點什麼才好,啊,不如再把這間屋子好好地察看一遍吧。

 

客廳被四面紙糊的拉門環繞著,所以我就像是坐在一個白色的紙盒中,很容易就失去了方向。而我知道,其中的一扇紙門通往玄關,而另一扇紙門是通往房間,那麼,其餘的兩扇呢?在失去了屋外的美景之後,據A說,基於安全上的理由,沒有用處的門都早已被封鎖起來。我好奇地拉開了其中的一扇,發覺門的後面果然如同A所說,用木板釘得牢牢的。於是我又拉開了另外的一扇,而這一回,我發現,門的後面是一個窄窄的儲物櫃,櫃裡擺著三個陳舊的暗青色瓷碗,以及一雙繫繩斷成兩截的紅色木屐。正當我想要把門闔上之時,卻無意中看見,沿著儲物櫃的邊緣有一道淡淡的痕跡,我湊近一瞧,居然又是一扇隱密的小門,如果不仔細看的話,還真不容易發現哪。

 

我又好奇地拉開這一扇小門,可能因為塵封許久了,有點生澀,費了點力氣才能將它拉開。然後我按下門後的電燈開關,彎下腰,走進去,發覺那裡面居然又是一個鋪著榻榻米的房間,大小竟和原來的房間差不了多少。房內不但纖塵不染,還散發出一股草席的清香味。我驚喜地眨眨眼睛,心裡暗自叫道,這哪裡是一個只有二十坪的房子呢?我坐在房內,驚訝地發現四邊牆壁又全都是拉門,而門的後面又會是什麼呢?

 

我忍不住站起身,拉開其中的一扇,竟然又出現了另一個房間,也同樣是被四面拉門所環繞著,而在房間的正中央,還擺放一座貼滿金箔的華美屏風,上面繪有豔麗的花鳥和仕女。而這一回,我毫不猶豫,便又拉開了其中的一扇門,竟又來到另外的一個房間。我忽然聽到有音樂聲從門後傳來,撥弦,吹管,拍板,時斷時續,時而高亢,時而低迴,時而急促如同裂帛,劃破空氣,時而又忽有女孩的歌聲加入,聲細如蠅,纔可辨認,靜靜聽之,竟又是婉轉滑烈,動耳搖心。我吃驚地傾聽著,究竟是誰呢?是誰在夜中演唱如此奇特的音樂?

 

我彷彿看到門後有人在簌簌走動的身影,於是我又拉開一扇門,卻不見到任何人影。這時候,樂聲更加靠近了,於是我又唰地拉開另外一扇門。到了最後,我已經快要分不清楚,我到底經過了幾個房間?只覺得自己身陷在一個重重疊疊無限展延的迷宮之中,而就連來時的路徑是哪一條呢?都再也分不清楚了。倒底哪一扇門才能帶我回到原點?而這些門彷彿是時間的縐摺,聚積在這裡形成無以計數的出口和入口。於是我又唰地拉開了其中的一扇,

 

剎那間,一座修剪整齊的庭院,出現在我的眼前。庭院中有一座豐美的荷塘,風吹起時,蓮葉便都翩翩地搖蕩了開來。咦?現在不是夜半時分嗎?為什麼屋外竟是亮晃晃的白晝呢?白雲靜止在藍天上。蓮葉悠悠晃晃的,彷彿有人在池塘中來回不定地游過。我既驚且疑,正想要舉步跨出去時,腳卻停留在半空中,因為我忽然警覺到,如果自己再往前踏出一步,那麼,我恐怕就會去到另外一個世界,而再也回不來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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