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捷運站走出來後，我在紅磚道上佇立了許久，不知該往哪一個方向走才好。

二十年沒有回來了，四周變得好多。以前，這裡不過是一座小小的火車站罷了，因為是伸出來的一條支線淡水線，所以格外的僻靜。在火車站的周邊，散布著大片的稻田和荒地，而我們所住的四層樓公寓，應該算是第一批在雜草叢中興建起來的樓房吧，外觀簡單而且樸素。我還記得，當年的左鄰右舍多半是一些農民、小販，或是公務員，每天他們工作回來，穿過黃昏夕陽斜照的巷弄，或是停在賣臭豆腐豬血糕的推車前面，耐心等候食物的謙卑身影，不知為何，總是讓我印象特別的深刻。

沒有想到，如今火車站已經拆除，變成了捷運站。而一出站，原本的稻田也不見了，迎面便是摩天大樓和四星級的商務飯店，咖啡館、速食店到處林立，觸目所及，皆是五顏六色的商標和招牌，而在招牌底下快速穿梭著的，亦多是一些打扮時髦的年輕男女。我不禁感嘆起來，這裡恐怕才是北投變化最大的一個區域吧。

值得慶幸的是，當我再繼續往前走時，憑著記憶，彎進了舊家的所在地，卻發現老社區並沒有太大的變化，彷彿是一個人的外表已經劇烈地改變了，但仔細探究，才知道它仍然保有一顆頑固如同化石般的心。啊，以前街口的刨冰店還在，依舊是擺著一排紅綠相間的蜜餞罐，還有巷底製作煎餅的小型工廠，也仍是一如昔日，散發出甜甜的香味。而居民的舉止打扮也似乎沒有什麼差異，依舊是謙卑地低下了頭，慢慢地走著，穿過狹窄而黯淡的巷弄。我一邊舉步，一邊迫切地搜尋著周遭的風景，漸漸地，因為熟悉而感到心安起來。

忽然，有人在背後叫住我。我一回頭，竟是高中時代的同學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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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妳！妳一點都沒變。」A穿著一襲涼爽的麻質洋裝，快步跑上前，激動地握住我的雙手。

A就住在附近，以往我們經常結伴，一起搭公車上學，但大學畢業後，我出國讀博士，兩人就斷了聯繫。在欷噓一陣之後，A堅持要請我喝一杯咖啡，於是我們又走回捷運站前的咖啡店。不是假日，店內的顧客清一色都是上班族，不是在專心地埋頭看報紙，研究股票，就是在講手機。我們選了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下，白晝的光線透過落地玻璃，斜斜地照射了進來，把A臉上細小的皺紋和淡斑，全都照耀得一清二楚，而她精心修飾過的妝容，也因為在太陽下走了一小段路而出油，浮起了斑斑駁駁的白粉，頓時之間，A好像老去了許多歲似的，我不禁有點後悔坐在這個靠窗的位置上了——在A的心目中，恐怕也正因為目睹了我老去的臉孔，而感覺到時光的無情和可怖吧。

「打算回來定居嗎？妳的丈夫呢？」A問。我、丈夫和A都住在北投，從高中時代便互相熟識，又都念同一所大學。

「喔，」我微笑著，盡量以平靜的口吻說：「他過世了。一場意外。」

A驚訝地張大了嘴，喃喃地抱歉著，然後又低下頭去，快速地攪拌起咖啡。我們兩人對坐著，一時陷入了尷尬的沈默。於是我看向窗外，這才忽然回想起來，在高三那年的寒假，我們三人不是還相約一起到淡水去遊玩的嗎？當年，我們就是從這裡搭乘火車去的。我們總喜歡爬上最後一節的車廂，趴在車廂尾巴的欄杆處，眺望遠方迷濛的風景。而在火車的疾行之下，黑色的鐵軌化成了一條粗蛇似的，猛烈地左右搖擺著，不斷朝向蒼茫的天邊快速地消逝。我們還喜歡玩逃票的遊戲，故意趁站長沒有注意的時候，從月台上面跳下去，從沒有檢票口的另外一邊逃走。站長發現了，拔腿追趕，一邊吹口哨一邊大聲地叫罵著，但他哪裡能追得上我們呢？我們飛也似地跑過草叢，而A的小腿還被銳利的鋒芒割得傷痕累累。

那一回，我們在淡海的沙灘上捉了許多招潮蟹，回來放在浴缸之中，那些蟹努力想要逃跑，螯腳反覆刮搔著浴缸，發出難聽的聲響，在安靜的夜中聽起來，顯得格外的悲哀和絕望。後來，那些蟹都怎麼了呢？一時間也想不起來了，只記得浴缸好一陣子都有股濃重的腥味，怎麼洗都洗不掉，我還因此被母親責罵了一頓。然而，年輕時候的我們又怎麼會如此殘忍呢？我們甚至跪在冬日的沙灘上，抓住螃蟹，把一隻隻蟹螯活生生地拔了下來，以此為樂，今日再度思及，真是令人駭然不已……。

就在我陷入不著邊際的回想中時，A忽然開口了。她轉移話題，問：「那麼，妳找到住處了嗎？」

「沒有，目前還暫時住在姊姊家裡。」

「喔？我剛好有一間日本時代留下來的老房子，非常理想。妳一定會喜歡的。」A說。她解釋著，那棟房子其實是在她母親的名下，位在泉源路上，但母親堅持不賣，也不肯租給別人，故荒廢了許多年，如今，終於在A的屢次勸說之後，母親作出了讓步，願意將房子略微整修一番，不過，她仍舊不肯租給陌生的房客，讓A很傷腦筋。「所以有這個機會實在太好了。妳是讀文學的人，一定會喜歡那棟老房子的。」A越說越是興奮。

「但是，我還沒決定是否住在北投……」我猶豫著，朦朧想起A母親的模樣。A的家境很好，父親是北投著名的仕紳，住在山坡上一棟西式的花園洋房中，我曾經去過好幾次。而A的母親總是打扮得高雅端莊，儼然是一位日本時代的貴婦模樣，卻又沒有半點嬌奢之氣，是位讓人在第一眼看到時，便會油然感到喜愛和尊敬的婦人。

「妳不覺得這是緣分嗎？」A激動地說：「譬如，我們這麼多年沒見了，又怎麼會在路上突然相遇？簡直就像是上天的刻意安排。所以錯過這樣的機會，不會覺得可惜嗎？為什麼不試試看呢？」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