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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12/14 13:54:21瀏覽3055|回應0|推薦6 | |
到底是從何時開始,我竟變得如此的愛睡呢? 當我還住在台北市區時,搭公車,一不小心就會睡過頭,等到被司機叫起來,我張眼一看,自己已經是置身在一個陌生的地方,陰暗而荒涼的空地上停著二、三十輛死氣沈沈的公車,漆黑的玻璃窗戶閃爍出一縷幽幽的光。我走下公車,穿過墳地也似的寂靜馬路,站在路口,找不到路牌,就連一個可以問路的人影也都沒有,但我的心中卻一點都不會感到慌張,或是害怕。我只是想,這裡到底是哪兒呢?一輛砂石車從我的身旁疾駛過去,颳起一陣帶有淡淡臭氣和汽油味的風沙。 就連在公司開會時,一個不留神就睡著了,老闆好心地叫醒我。休息時間,他誠懇地找我去談話:「有一種猝睡症妳知道嗎……。」但他的話還沒說完呢,我的眼睛又閉上了,結果當然是丟了工作。回到P租賃的公寓後,我煮好了火鍋,等P下班。兩個人好不容易吃飽了,草草清理過碗筷,洗完澡,我們便雙雙地躺到床上,脫下衣服,剛開始時,P還表現出相當的激情,但才進行不到三分鐘哪,P竟然趴在我的身上,一動也不動了。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我睜開眼睛,躺在黑暗中想了一下,才慢慢地將他推開。P被我一推,便成了個大字形翻倒在一旁,睡到不省人事。於是我坐起身,摸一摸P的心跳,還好,他只是睡著而已,可能是白天工作太累了吧?或是火鍋吃得太飽?那麼,下次還是別吃火鍋了吧。我光著身體走到廚房,故意在那兒盤桓了一會兒。我打開冰箱,拿出一瓶礦泉水,仰起頭來,咕嚕咕嚕地大口灌著,冰涼的水流入我的身體,寒氣一直透到四肢末稍。我不禁打了個哆嗦,一邊喝水,一邊就著夜晚微弱的光線,開始逐一讀起冰箱上面貼的便條紙:牛奶,衛生紙,三號電池,綠色青菜(有機),礦泉水,維他命……。水喝夠了,我又發呆了半晌,才摸黑走到客廳,而貓咪正躺在沙發上睡覺,發出呼嚕呼嚕的鼾聲。 貓的年紀已經很大了,一天之中,只有在吃魚罐頭的那幾分鐘,牠才會張開眼睛,從沙發上跳下來。這讓我不禁想起父親死前的那段日子,彷彿也是這個模樣。我注視著熟睡中打呼的貓,過了好一會兒,才又摸黑走回房裡,躺在床上,我貼近去注視著同樣也在熟睡中打呼的P,而他的臉孔在這種狀態下,看起來簡直像是一個陌生人,卻睡在我的身旁。我不解地看著他,直到自己也昏昏然地睡著了。 跟P到高級的餐廳吃飯,主菜還沒有端上來呢,我又睡著了。P耐著性子叫醒我,問:「怎麼會這樣呢?是菜不好吃嗎?」我搖搖頭,心裡卻想,吃飯睡著,總比做愛睡著要來得好。但P顯然不記得了。我只好回答:「睡著總比睡不著要好,你可知道,台灣有幾百萬的人口每天都要吃安眠藥。」 P嘆了一口氣,他的眼神好像在說,我已經無藥可救了。但他還是耐著性子,溫柔地問我:「那麼,妳是不是已經對我厭倦了呢?如果我們兩個人分開來一段時間,說不定,還可以再找回當初新鮮的感覺……」P這一段話應該是說給自己聽的。因此第二天,我便著手搬出P的公寓,在收拾行李時,我竟發現沒有什麼東西是非帶走不可的,除了那隻老貓以外。 巧合的是,這時的貓也生病了,住進動物醫院裡。每當我去看牠時,牠總是無精打采的,趴在籠子的角落,用一雙空洞而且漠然的眼睛瞅著我。牠居然不認得我了。我沮喪地想。隔沒兩天,一大早,我便接到了獸醫的電話。他抱歉地說自己已經盡了全力,但還是束手無策云云。掛上電話,我匆匆地趕到醫院,貓的身體竟然還是軟綿綿的,殘留著餘溫,但可怕的是,就在我把貓抱到車子上,放在前座,前往火葬場的途中時,我卻明顯地感覺到牠的體溫在我的手掌下快速地流失了,變得越來越僵硬和冰冷。即便是在炎熱的夏日午後,我的貓竟然變成了一個堅硬的冰塊,任憑我一手扶著方向盤,一手努力地來回撫摸牠,甚至把牠抱入我的懷裡,用整個溫暖的身體去裹住牠,都再也無法將牠融化。而這件事情簡直比搬出P的公寓,更加讓我覺得不可思議的悲傷。 貓死了。到了最後,我幾乎是兩手空空的,回到了北投山上的老家。 山上的氣候異常的舒適和涼爽。對於我的返鄉,並沒有任何一個人感到驚訝,也沒有人詢問,所有的村民都像我一樣被催眠了似地。每一天,我們在白茫茫的霧中起床,掃地,餵雞,發出一陣輕微而細碎的聲響,等到過了早上十點,太陽高照以後,這座山坳裡就全然沒有人聲了,而中午時分更是陷入一片死寂,直到傍晚日落,四周逐漸地被黯淡的霧色所淹沒,才又有人陸續活動了起來,準備做晚飯。不知道是哪一個人,遲疑地拿起菜刀,剁了剁,再用鏟子敲鐵鍋幾下,鍋裡的熱油發出滋的一下聲響,就像是在臨終的一瞬間,再也按捺不住而發出的最後的混雜了絕望、痛苦與歡愉的呻吟,但轉眼卻又消失得無影無跡。 偶爾,我也會散步到遠一點的樹林去,但樹林中會有什麼呢?除了長得比我還要高大,還要旺盛的綠色植物之外,並沒有什麼值得驚奇的。只有在週末假日時,一些自行車隊會從林外的山路經過。車隊中有男也有女,一律戴著彩色的墨鏡和護盔,身穿鮮豔發亮的運動衣,一遇到陌生人,他們就會熱情地揮手歡呼,好像全身上下充滿了消耗不完的精力。每一次看到車隊,都會讓我聯想到可愛的大蜥蜴,也總是邁開肥短的雙腿,一邊靈活地快速奔跑,一邊吐出紅色的舌頭喘氣。我目送著他們像狂風一樣掃過了眼前,然後又轉頭走回林中,回到那座屬於我的寂靜的山坳裡。 但寂靜的是村民,而大自然卻一點也不寂靜。 夏天的蟬瘋了似地高唱,麻雀啁啾,不知名的鳥發出淒厲的長叫。山風呼呼哀嚎。突然間,烏雲密佈,天空崩裂,傾盆灌下狂暴的大雨,使得森林的樹葉全都跟著一起顫抖地滾動起來了,像是無邊陰霾之下大海洶湧的波濤。當雨勢漸息之後,白色的雲霧便會無聲無息地降落下來,將這一座洋溢著濕漉漉青草氣息的山坳,全都含入祂的嘴裡。而我靜靜地坐在家門口,一動也不動,被眼前大自然的神秘和宏偉給震懾得再也無法言語。 ●
「阿喜,妳看,」我和嬰寧脫光了衣服之後,並肩站在鏡子前面。嬰寧說:「妳的體內累積了很重的寒氣,皮膚透出一股青色,再這樣下去,可是不行的喔。」 我注視著鏡中兩人的倒影。果然,母親說的沒有錯,嬰寧長得和我越來越相像了,不論是五官、身材或是神情,簡直就是同一個模子鑄造出來的雙胞胎姊妹。只是相較之下,嬰寧要紅潤堅實許多,而我則有如一股飄渺的青煙似的,只要一陣風吹來,便會被吹得連一點兒影子都不會留下。 我聽從嬰寧的勸告,躺到床上,讓她幫我按摩手腳。她的手指柔軟異常,一碰觸到我的身體,彷彿就可以將我的肌膚和骨頭全都融化,於是我非常放鬆地攤開了四肢,身旁鋪滿了白色的野薑花。而那是嬰寧採回來的,她特別喜歡花的香氣。往往,在漫長的白日中,我們兩人便在濃郁的花香環繞之下,幫彼此按摩身體,或是並肩躺著說話,說著說著就睡著了,醒來以後,又再繼續原先的話題。有時,甚至到了夢中,我們也都還是並肩躺著說話似的。如今回想起來,那真是人生中一段不可思議的,如夢似幻的快樂時光。 而到了夜晚時分,嬰寧便會領我出門漫遊,不論是濃霧瀰漫,或是月光皎潔,我們沙沙地踏上無人的小徑,越過山中起伏的森林。有幾回,嬰寧甚至帶我去到了一棟燈火輝煌的別墅前,在黑夜裡,它光亮得彷彿是一座蓬萊仙閣,卻在無意之中飛落到了人世間。我們伏在圍牆旁邊,偷窺庭院裡面的人們正在舉行一場宴會,男男女女身穿各式耀眼的禮服,在柔軟的青草地上,他們或躺,或坐,或臥,無一不展現出迷人的姿態。而過不了多久,他們便會輪番上台唱歌,或是演奏樂器,但皆是一些我從未聽過的歌曲,曲調似是五聲音階的古樂,也偶爾會有近乎現代爵士樂的即興變奏。但總之,我張大了眼睛,聽到入迷。 或許,是因為自己從來沒有見過如此高貴而美麗的人們吧,我的心中忽然興起了一陣依戀和渴慕之情。為什麼我不是他們呢?假如,我也可以成為庭院中的一份子,和他們坐在一起,唱歌,喝酒,跳舞,不知道會有多麼的快樂啊?但這終究是一個不可企及的夢想吧,我著迷地看著眼前庭院之中美麗的人們,卻不禁自慚形穢了起來,當意識到自己已被某種宿命所深深地綑綁,所限制,而再也無法掙脫之時,我才發現,原來生命竟是如此的平庸、可悲和無聊啊。 我悵然若失,跟隨嬰寧踏上歸途。嬰寧察覺到我的憂鬱,因此她提議,要唱一支剛才宴會中聽來的歌曲。嬰寧才聽過一次而已,便已經能夠完全記得和模仿了。於是在遍布銀白色月光的山林中,她輕輕地唱了起來:穿原野,越山拗,急過林中道。是為誰人跑,是為誰人跑,是為誰人跑!勸妳休怨速回去,我自歸深山故道。曾記得,白菊掩岩舍,常青藤環繞,撥開幽幽竹徑,喜聽蟬鳴四起,陣陣聲潮。惜今朝,故居無處找,又恐田間人影,只好繞道峽谷,急急奔逃。翻過這山頭,穿過那山坳,魄散復魂銷,魄散復魂銷……。 嬰寧牽著我的手,反覆地唱著,而月光照在她濃密的黑髮上,潔淨的臉龐上,宛如湖水一般清澈、滑潤而柔軟。她纖細的歌聲更不像是來自於人間。我心中不禁暗暗地想,沒有錯,嬰寧一定是蛇精變成的吧。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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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連載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