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是的。」母親坐在門口，小聲地對我說。

母親說，其實三舅早就死了，多年以前，她便有了預感，而這預感日益增強。原本生死之事，就無須透過語言或是文字來加以確認。不是嗎？如果母親心中認定三舅已死，那麼，他也勢必就沒有再繼續存活的可能。不過，母親仍然抱著最後的一線希望，輾轉詢問家人，但他們遮遮掩掩的態度，卻更加證明了她的預感屬實。家人既不願意明說，那麼，其中一定是有些難言之隱吧，母親也就不再追問下去，而寧可安慰自己，三舅又是浪跡天涯去了，只是這一回，他去到一個音訊不通、更加遙遠的異鄉罷了。但是那一晚，嬰寧突然來到我家，當母親從嬰寧的手中接過信箋，而紙上黑色的筆墨又是如此的熟悉、逼真和親切之時，就彷彿是母親長久以來的眷念，終於得到了上天的理解，所以才讓亡魂大膽地突破了生與死的界線，穿越了時空的阻隔，而再度來到她的面前。這應該是一樁何等慈悲的慰藉啊。所以就算明明知道對方是精怪，是鬼魂，甚至是妖魔，那麼又將如何呢？

於是抱著感激的心情，母親讓嬰寧住了下來，唯一不能理解的是，嬰寧到底為何而來？不管如何，奇妙的是，自從嬰寧來了之後，這座村子竟也開始跟著興旺起來。隔鄰的阿伯添了孫子，長久獨守空閨的女人，也獲得了好的姻緣，而沈默寡言的少年更順利考上了城裡的大學，甚至山坳中還無意發現一口上好的溫泉，而飯店的業者知悉以後，立刻相中這一塊遺世獨立的寶地，正紛紛地摩拳擦掌，準備將村子開發成為一個高級的度假區。而以往從未出現在村子中的建商和投資客，更開始頻頻地前來造訪，想要向村民蒐購土地。而據說，政府也正在著手規劃要開闢一條新的柏油馬路，等到路開通以後，此處的地價必定會翻漲到百倍以上不止……。一連串的變化，讓長久封閉和保守的村民嚇到目瞪口呆，但他們也隱約感覺到，變化是必然的，勢不可擋，也因此，當他們一旦下定決心要開放時，反倒會比城裡的人還要來得更堅決和徹底。

  「我看，嬰寧一定是蛇精變成的。」阿伯肯定地說。他不禁回憶起多年前，當他還是個十八歲的少年，有一回，他到在樹林中去玩耍，無意間在一株高大的玉蘭花樹下，發現了一個十分隱密的蛇窟，藏在洞穴中的蛇綻放出前所未見的寶石一般燦爛的光芒，吸引了他。他不顧危險地趴下身去，貼近洞口，卻看到蛇正昂揚而起。他們相互對看著，長達了數秒鐘之久，那蛇忽然朝他噴出一股毒液，一瞬間，阿伯昏迷了過去，等到他再度醒來時，天已經黑了，而那條蛇早就不見蹤影。他惆悵地爬起來，回到家裡，然而他躺到床上，卻久久無法入眠，翻來覆去的，就是不能忘懷那條蛇的臉龐，不知為何，他覺得那條蛇簡直比自己還更像是一個人類似的，而蛇挪動身軀之時，發出一陣陣好聽的金屬也似的聲音，更是一直縈繞在他的耳際，幾十年過去了，依然清晰。

阿伯感嘆地說，他聽得出來，嬰寧走路和說話時總發出一種奇特的頻率，就和那條蛇一模一樣哪。

  「總之，蛇精也罷，人類也罷，嬰寧很能幹，給大家帶來好運，就連我吃了她煮的雞湯後，都越來越有力氣了。」母親說。

 「那麼，讓她也來我家住住吧。」一向老實的郭桑，居然厚起臉皮開口要求。

 「哼哼。」連母親也莫名地驕傲起來了。「我看，你們家只配讓一些青蛙、蜘蛛、壁虎去住罷了。」

  母親一說，大家都哈哈大笑起來。村長坐在一旁，搖著扇子，微笑想，唉，這座村子好久沒有這麼熱鬧了。雖然他被大家公推為村長，但卻是一個全村中最為愚笨和懦弱的老好人，不過，在這一刻，他卻也忽然感到身為村長的重責大任，好吧，他激動地想，非得要在自己剩餘的風燭殘年中，對這座山坳有所貢獻不可。於是，村長指著前方剛剛收割完畢的稻田，豪氣十足地說：「等到公路開通了以後，村子就會更加發達，到時候，這裡就會蓋起一座全台灣最豪華的溫泉飯店了。」

 大家順著村長的手指，一起望向山坳，彷彿已經看到那座飯店巍峨地矗立在眼前。這時候，郭桑卻憂愁地說：「如果有一天，蛇精跑回樹林去了，會不會也把我們的好運一起帶走呢？」

 「非得想個辦法，把她留下來不可。」眾人七嘴八舌地建議著。但怎麼留？看起來，嬰寧完全是一個率性而為的蛇精，根本摸不透她在想些什麼啊。

 「有了，把相思樹林砍掉吧，那麼蛇精就無處可去了。」村長興奮地有些口吃起來：「而且，樹木可以賣錢，那塊地還可以蓋停車場和商店。」

  村民一聽，無不大聲喝采。這一回，他們倒是難得地積極行動起來，馬上聯絡工人和卡車，一下子便把樹林砍得精光，放火整地，火熄之後，只剩下一片烏黑的焦土，令人怵目驚心。村長還把「此路不通」的牌子拔起來，丟到垃圾桶裡。從此以後，只要站在路旁，便能將整座山谷的面貌一覽無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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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嬰寧站在大火燎燒過後的荒地上，蒼白著臉。日頭緩緩西沈。今天一點霧氣也沒有，因此大地的光禿、焦黑和醜陋，完全在白日之下無所遁形。樹林既然被砍盡了，一點蟲鳴鳥叫的聲音都不可聽聞，便顯得格外的死寂和安靜。

 「老實告訴妳吧。」嬰寧終於打破沈默，雙眼在夕陽中發出琥珀色的光芒。「我本是住在林中的一條蛇。然而，在一個充滿露水的春天早晨，我在林邊看到了妳。妳坐在田埂上，手中握著一本書，手指放在膝前，指甲柔軟而且乾淨。妳是如此的美麗，彷彿太陽的升起只是為了照耀妳一人而已。這忽然讓我興起了愛慕人類的心。我才發現，原來蛇貼地而走的世界，是如此的單調、枯燥和無聊，而我好奇，如果從妳的視線看出去，這座山坳又會變成什麼模樣呢？我還好奇妳手中的書本，上面到底寫了些什麼？我更想要體會擁有一雙手的感覺。於是一顆愛慕的心，如繭自縛，遂有了今日的結局，此乃情魔之劫，非關人力可以改變。」

說到這裡，嬰寧垂下頭，流下了眼淚，然而她的淚水卻逐漸地乾涸了，淡褐色的紋路，慢慢地從她臉上浮出來。那是一張蛇的臉。

  嬰寧伏在燒焦的大地上，竭盡全身之力，才終於能夠仰起頭來。她說：「我本不屬於人間，來到這裡，無能存活，但幸好有這片樹林的元氣，才使我得以維繫生命，拯救我一顆因為愛慕而無法自拔的心。如今，我的元氣已然散盡了，也無能再去愛妳了。但是，我再也不願意回去做一條蛇了，所以請妳把我殺死吧。」蛇一邊說著，一邊蜿蜒著向我的腳踝靠近。牠的臉上毫無表情。「請妳把我殺死吧。現在的我沒有雙手，就連殺死自己的權力都沒有了。」

我往後退，聞到牠身上發出來強烈的腥臭味，越來越濃，令人作嘔，而牠分岔的舌頭更令人厭惡。牠冰冷滑溜的身軀，眼看著，就要碰觸到我的腳趾。我不禁哭了起來，出於恐懼的本能，我撿起地上的石頭，大力朝牠砸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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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蛇死後沒有多久，颱風來襲，村子遭遇土石流的侵襲，而溫泉也被媒體證實是假造的，原本有意開發的建商，又因為不明的原因宣告破產了，於是外界開始盛傳，山坳的風水不好，投資客紛紛卻步，打退堂鼓，政府修路的計畫也不了了之。就在一連串的打擊之下，村子快速地破敗下去。而此時，母親竟又發現得了絕症，我還措手不及，她便溘然辭世。在辦完母親的喪事之後，我重新回到山下的市區工作，從此卻不再有猝睡症的困擾。

如今，山坳僅存幾戶人家，但早已不復有人記憶，這裡曾經來過一隻喜歡野薑花的蛇精。只有偶爾，我搭乘公車，穿過夜晚人聲鼎沸的台北市街頭時，眼前閃爍霓虹燈的市招，和四方匆促往來的茫茫車燈，交織成一片璀璨而迷人的光之海洋，我的耳邊竟又會響起了嬰寧唱過的歌曲：穿原野，越山坳，急過林中道，是為誰人跑？是為誰人跑？是為誰人跑？……那歌聲依稀彷彿，然而，如同那一夜躺臥在山中庭院的青草地上，而被月光所盡情沐浴照耀著的，如此美麗且高貴的男男女女們，我卻是一輩子都再也未曾見到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