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坊聽詩語】舊愛新歡‧之四十二

紛紛細雨話清明 – 考運背到家的許渾

作者：朱玉昌 （漢光教育基金會顧問）

文如其人，朗讀唐代詩人許渾作品《丁卯集》，從詩作風格，可以約略尋得意欲翻轉人生卻屢遭上蒼擺弄，最終仍以「悲慨」收場的詩人軌跡。許渾生在國家動盪無止無休的晚唐，一生病痛纏身，經年科考不第，長期羈旅困頓，加上親友相繼離亡，處在這樣多種殘酷折磨底下，詩人寄情文字，理出生命無常，具體把時不我與的無奈，雕琢成筆下有情詩句，細讀起來，格外教人增添幾許惆悵。

詩人曾經登上咸陽城樓，隔著渭水遙望新都長安，悵然留下「山雨欲來風滿樓」詩句，文字背後蘊藏著多少「藩鎮割據」與「宦黨爭權」的禍國憂傷。讀聖賢書，為的不就是一展書生報國的鴻鵠之志？自元和初年「落第泣秦京」，憑藉愈挫愈勇的百折不撓精神，鍥而不捨二十六年，終於在大和六年以進士及第歡唱「世間得意是春風」時，又怎料吏部「關試」居然功敗垂成而不得官職，只得入節度使幕中等待論薦，直到開成三年，年屆半百才任宣州當塗尉，詩人喟嘆寫下「一尉滄洲已白頭」。

官運坎坷，幾乎是歷代著名詩人的共業。許渾相對僥倖，在遲來與不曾顯赫的官階傘下，避開貶謫之禍降臨其身，身子骨兒羸弱亦是上天疼惜所賜予化解仕途夢靨的護身符。他勤耕詩作，寫得洗鍊、奇美、悲慨，營造意境情致真切，慣用細膩偶對手法，不時挑動著水、雨氣象別具脫塵姿色，「水」和「雨」是他經常體現心情的標誌，後人也順意冠上「千首濕」雋譽。

許渾宦途無奇，文名無法媲美當紅作家，優質詩作難躲不肖書商盜名欺世，混充暢銷級詩人名下牟取暴利。南宋名臣洪邁就在編著《萬首唐人絕句》序言中挑明，金華刊刻本「杜牧」作品《樊川續別集》皆為許渾詩作。其後「江湖詩派」代表人物劉克莊也在著作《後村詩話》前集卷一裡，直陳託名杜牧的三卷《樊川續別集》，十之八九都是許渾作品。

然而，此事元明清三代史學界並無過多關注目光，直到近代國學大儒陳寅恪在《元白詩箋證稿》中，針對南宋遺民謝枋得重編劉克莊編選之《分門纂類唐宋時賢千家詩選》時，新收入並署名杜牧一首膾炙千年的七絕詩作〈清明〉提出鑽研後質疑？這一質疑，重新撥開〈清明〉真實作者為誰的鎂光燈，現代學界調研也才陸續從晚唐薛能、溫庭筠，北宋宋祁等詩人，慢慢聚焦回到最有可能的許渾身上。

根據陳寅恪質疑而深入探究〈清明〉作者為許渾的學者們，主要推斷觀點從許渾留下的相似意涵作品，反推詩裡描述的時間、地點及人物，皆吻合許渾遭遇的樣態。

這首類似〈清明〉詩作，為許渾的五言律詩〈下第歸蒲城墅居〉。唐代進士考，一般在二月放榜，許渾落第打包回蒲城，「時間」差不多該在三月清明左右。「地點」從長安至蒲城，按《蒲城民國志．教育志》記載，於中間路段呂原鄉境內，過去真有所第六保國民學校「杏花村」分校存在。詩句裡的「薄煙楊柳路」、「微雨杏花村」、「牧竪還呼犢」、「不知余正苦」，恰恰都是〈清明〉詩中出現的人、物與情境。

此外，若直面〈清明〉詩句「欲斷魂」，剛好是反應許渾無數次落榜後極度失意的精神寫照，欲借酒澆愁便合情合理。而關於蒲城是否產「酒」的議論，依《蒲城縣志》卷三〈桑落酒〉記載，「西鄉桑落坊，每至桑落時，取寒暄得時，以井水釀酒，故名。」另在光緒年間新修版《蒲城縣新志》卷一則註記「桑落酒，舊著名，見於杜工部詩，今無。」蒲城釀製桑落酒的歷史，與山西永濟所釀產的桑落酒曾經並存，因此，蒲城往日產酒的事實應當足以採信。

〈清明〉七絕四句，分別從時間、人物、事件、地點四個面向，觸及外在環境與內在人心，情境營造由「自然」時序天候，轉切「人物」心神焦躁與渴望追尋，最後「重燃希望」。詩作鑑賞分析，始終不脫「慎終追遠日，遇雨倍加思念亡親而感傷不止」；「假期出遊天，綿雨掃興，心情大受影響」；「稽古憂國心，身處朝政敗壞時，卻無能為力。」三種明暗情境，以及牧童遙指的「杏花村」，是村莊？是酒館？是真實存在？還是文學意象裡的一分虛構？

如果〈清明〉作者真是許渾落榜回蒲城時的短版心情速寫，那麼這首詩就該有以許渾為視角的全新註解。可想，一名玉樹臨風的豪氣青年，潛心苦讀到兩鬢近灰的中年大叔，年年赴京趕考，卻屢「試」不中，當下悲痛心情，想麻醉在杜康裡暫忘煩憂，是容易理解的。

【詩作新譯】

〈清明〉

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

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

清明春雨總是下個不停，完全呼應著我又一次落榜的沉重心情。返鄉路遙遙，何處是歸途？愈想愈苦。

何以解憂？唯有杜康？踏在熟悉的路上卻忘了身在何處？誰知酒店哪裡有？牧童指向遠處的杏花村落。

「雨紛紛」形容雨一直下個不停。「路上行人欲斷魂」此處指的是一副失魂落魄走在回家路上的許渾自己。「欲斷魂」因遭受連續落榜的打擊，悲傷得快要失去魂魄的樣子。「遙指杏花村」指著遠處依稀可見座落在一片杏花樹叢深處的村莊。

經過愈來愈多史料舉證，斷言〈清明〉作者為杜牧者日益站不住腳，但就此論定作者為許渾，似乎仍難杜絕眾多疑惑之口，畢竟最早曝光〈清明〉詩作蹤跡的，是早先於劉克莊編輯或謝枋得選注《千家詩》前，刊行於南宋淳熙年間的《錦繡萬花谷》後集卷二十六〈村．杏花村〉裡的一首不曾署名作者的佚名詩作。

細究七絕〈清明〉，雖酷似許渾五律〈下第歸蒲城墅居〉原形的精華濃縮之作，而支持學者也端出詩中文義一一推敲成理的佐證，可惜獨缺更明確證實出自許渾之手的關鍵史料。或許，現階段套用「近寒食雨」那首寫作手法近似的〈雜詩〉作者佚名說法，會比較中肯適切。

附記：詩作〈清明〉現收錄的最早史料《錦繡萬花谷》，詩名為〈杏花村〉，作者佚名。

【詩人簡介】

許渾，字用晦，一作仲晦，世稱許丁卯。祖籍安州安陸，寓居潤州丹陽。武周朝宰相許圉師六世孫，晚唐極具影響力詩人之一。大和六年進士，開成元年入南海盧鈞幕，開成三年正式拜官，任當塗尉、轉太平令，升監察御史，調潤州司馬。大中三年復拜監察御史，因病乞歸。復出後歷虞部員外郎，睦、郢二州刺史，晚年歸隱丹陽丁卯橋。其詩多律詩與絕句，聲律自成一格，句法工整圓熟，謂之「丁卯體」。作品歷史評價懸殊，誤入杜牧集者甚多。因詩多寫雨、水景色，後人擬以「許渾千首溼」與之「杜甫一生愁」齊名。自編詩集《丁卯集》，《全唐詩》收其詩十一卷，今無爭議留存名下詩作約四百五十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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