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路城邦
上一篇 回創作列表 下一篇   字體:
鱷魚
2014/09/14 21:07:38瀏覽289|回應0|推薦0

遇見克雷時,我還只是個孩子。

 

記得那是屬於夏日的午後,柏油路上滿是蒸騰的熱氣,一輛一輛的汽車疾駛而過,耀著刺眼的銀白亮澤,好像是沙漠裡流來竄去的蛇。

 

我感覺渴,一種發自體內的真實需求。

 

摸了摸口袋,阿嬤給的錢還剩二十塊,可一想到午餐晚餐還有明日的早餐,索求的雙手也只能停頓下來。我於是開始假裝自己並不口渴,就像我總催眠自己傷口不疼那樣,雖不簡單,但多少能好過些。

 

而就在此時,我聽見一陣悠揚的鋼琴聲從遠方傳來,儘管曲調和緩溫柔,卻讓人聽得破碎,彷彿每個音符都溢滿著眼淚。

 

帶著好奇,我緩緩朝著音源前進。走了約莫幾公尺,我發現轉角的馬路旁,有臺破損的鋼琴,而一個穿著汗衫的男子,正用他僅存的右手彈琴,表情輕鬆自然,但一隻手卻像翩翩的蝴蝶,在琴鍵上優雅地流轉。

 

直至演奏結束,我才看見男子的右臂上,刺了一隻鱷魚。

 

「聽歌?」他隨手抽出一支煙,夾在肩膀流利地點燃。

 

「呃……是、是吧?

 

「嗯。」男子不感興趣的點點頭後,起身蓋上琴鍵,便逕自離去了。

逆著光,我看向他的背影,那微跛拖行的右腳,讓我直覺想到晃著尾巴獨自行走在沙漠的鱷魚。當然,真實的荒漠裡並不存在鱷魚,但一條吵鬧雜亂的大馬路旁,也不該有鋼琴和音樂。

 

翌日,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情,我又走去轉角的路口,想再聽聽琴聲,然而男子並不在那,只有那台老舊的鋼琴,依然靜靜偎在角落。

 

我走上前,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打開琴蓋,胡亂按了幾個音,聽起來卻慘不忍睹,只因缺乏那最根本的基礎。

 

「小子,錯了!」一雙大手突然從後面伸來,將我的身體扳正,「你得看著鏡子裡的自己彈琴才行。」

 

經他一提醒,我才發現在鋼琴旁有一面掛鏡,儘管佈滿灰塵,我的模樣卻依然映得清楚──歪斜的眼鏡掛在臉上,四處都是瘀青和血痕。

 

我下意識地直接別開了眼。當你已經一無所有,不能連尊嚴也失去,假裝是我最後也是僅有的武器。

 

男子看見我的反應,沉默了半晌,最後逕自在我身旁坐下。

 

然後我聽見音樂。

 

和上次帶著傷感的樂音不同,這次的旋律聽來單純愉快,就像在夢裡唱著歌一樣,只有美好的想望,以及無止盡的未來。

 

「這首歌……叫什麼?」

 

他望著我,帶著某種難以理解的眼神,「小星星變奏曲。」

 

「喔。」我扭捏地攪動著衣服,「很、很好聽。」

 

「是嗎?」他低下頭,默默點了根煙,「我可以教你鋼琴。」

 

「為什麼?」我納悶看著眼前的男子。

 

「因為……」灰白的煙霧自他唇邊溢出,帶著滿滿苦澀,「若是不讓你認識音樂,你就會往黑暗裡走去。」

 

「什麼意思──」

 

「不懂嗎?」他勾起嘴角,「那就不要懂比較好。」

 

語畢,他便擺擺手,拿起煙盒離開了。

 

我呆楞的望著琴鍵發呆,還不能理解發生了什麼事。

 

因為當時的我還無法明瞭,一場所謂好的演奏,是來自內心深處靈魂的吶喊,技巧不過其次,若是揮灑了生命,灼熱的血淚終究是會幻化為藝術。

 

而只有最深最痛的傷,才能釀出最動人的樂譜。

 

每個星期三,都是我找克雷練琴的時間。但我其實不知道他叫什麼,只是偶然瞥見鋼琴的角落刻了個小小的「Cray」,便拿來當作他的名字。

 

在密集的訓練下,我的演奏技巧逐漸進步,但和克雷的關係並未因此熟稔,他只負責教琴,其他的一概不理,甚至連杯水都不曾給我。

 

我們彷彿是迷失在沙漠的旅人,只能偎著音樂取暖存活,但若有天走出了這絕望之地,那誰也不會回頭。

 

某天,音樂課要進行才藝表演,而我其實蠻緊張的,因為從未在眾人面前彈奏過鋼琴。但幸好,最後的結果還挺順利,我所演奏的「夢中的婚禮」,是全班最高分,老師甚至還把我叫台前去表揚。

 

「大家再給偉翰一次鼓掌!他真的彈得非常好,不但細膩又帶有感情,技巧甚至不輸給大人──」老師的話讓我瞬間臉紅,我從來就沒有被這樣誇獎過。

 

而在下課後,正要走出教室時,我卻突然被人叫住。

 

「林偉翰,我有事情要問你。」

 

我轉頭一看,發現是班長佳佳,而從小就被栽培擁有各式才藝的她,今天沒有被老師稱讚,心裡肯定很不是滋味。

 

「怎麼了?」我帶著些許的優越開口。

 

「你……你怎麼有辦法學琴?」她的話在瞬間讓我墜入地獄,因為全班都知道我的家境,別說鋼琴了,可能連買個便當都有問題。

 

我的臉頓時一沉,「這是我們家的事,不用妳管。」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察覺我的想法,佳佳慌亂地解釋,「上禮拜我去買東西時,偶然看到你跟強尼老師學琴,我覺得很奇怪,所以才想要問你──」

 

「強尼老師?」這下換我納悶了。

 

「嗯。」她點點頭,「他很久以前是我和哥哥的鋼琴老師,後來發生了一些事情才沒繼續教下去。」

 

「是、是什麼事情?」

 

「他……」佳佳深吸口氣,彷彿害怕接下來要講的話,「他曾經殺過人。」

 

「妳說什麼?」我不禁放聲大喊。

 

「是真的!」她激動地揮舞雙手,「大人其實都沒告訴我這件事,是我偶然聽見鄰居們談天時說的,說強尼老師在喝醉酒後,不小心失手打死自己兒子。」

 

「這怎麼可能──」想起這些日子,和他相處的點點滴滴,我仍舊不願相信,肯定是佳佳她認錯了人。

 

「不信的話,你可以自己去問他。」

 

我看著她,思忖了幾秒,「那……妳知不知道他的兒子叫什麼?

 

「克雷。」佳佳難過地笑了笑,「強尼老師總是對我們說,克雷是他這輩子最棒的驕傲。」

 

霎時,我的胸口像是被人狠狠揍上一拳,完全無法言語。

 

帶著朦朧模糊的心思,日子來到了星期三。

 

才剛走到路口,就看見克雷已經坐在鋼琴前等我,撫過鍵盤的手是那樣溫柔而又

悲傷,就像琴鍵一樣擁有迥異的黑白兩面。

 

「來啦?」見我前來,他從角落拿出琴譜,「今天要練的是曲目是愛之夢第三號。」

 

「克雷老師,我有問題想問──」

 

「嗯?」

 

「那個……」我將拳頭握緊,眼神飄忽不定,只看見他臂上的鱷魚刺青,正張著冰冷無情的大嘴。

 

「要問什麼就問吧。」他頓了頓,然後順手拿出口袋的煙。

 

「就是……那個……為什麼……」情急之下,我只好胡亂開口,「到底為什麼你要刺鱷魚在身上啦?」

 

聽見我的話,他楞了楞,最後才默默說道,「不是我刺上去的,而是鱷魚自己找上門的。」

 

「什麼意思?」

 

「牠把我的左手吃掉了。」只見克雷看著自己空蕩的左臂,語氣聽不出是玩笑還是認真。

 

「吃、吃掉了?」我瞪大雙眼。

 

「呵……小子你知道嗎?鱷魚只有在吃下獵物時才會流淚。」他用過於平靜的口吻說道,「而當牠把一切都吃光時,就只能夠選擇吃掉自己。」

 

我困惑地皺起眉頭,正要說些什麼時,克雷卻突然將樂譜收起,並直接覆上琴蓋。

 

「今天還是先別練吧!」他搖搖手,「下次再說。」

 

然而不出所料,所謂的下次根本就不存在。

 

幾天後,社會局的員工突然找上門,說是接到有人通報不當教養小孩,所以要把我另外安置。而在歷經種種麻煩的程序後,我正式被遠房的親戚收養,搬到了別的縣市,從此沒再回去。

 

但巧合的是,後來在工作的地方遇見以前同學,聽他說家裡附近的路口全都進行拓寬,讓車子更有理由可以橫衝直撞,不用再開得膽顫心驚。

 

我於是問他,那路口的那台鋼琴呢?

 

沒想到他卻想也不想的直接搖頭,說從來就不記得那裡曾有過一台鋼琴。

( 創作小說 )
回應 推薦文章 列印 加入我的文摘
上一篇 回創作列表 下一篇

引用
引用網址:https://classic-blog.udn.com/article/trackback.jsp?uid=h94284aup6&aid=172261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