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達的眼眸總是藏著一股早慧的憂鬱。
外表看來,我倆就有如平行線一般,無論如何延伸都缺乏交會的可能。事實上,如果不是她五歲那一年和父親搬來隔壁,我們的確是不會成為朋友。
在大家還只會玩沙的年紀,琳達就已經開始看書了。她以父親收藏的畫冊當做養分,一點一滴的成長茁壯,最後發展出眾人望塵莫及的天賦與才氣。
但不知為何,除了我之外,琳達鮮少與人來往。她彷彿和世界缺少連結的繩索,總是脫鉤於日常生活的景致之中,甚至連一點氣味也不留下。
我曾問她最喜歡哪位畫家。
「培根。」她沒停下忙碌的雙手,只是淡淡的回答。
「培根?」我訝異的望著她,在心中努力思索跟這位早餐有關的畫作。
或許是看不慣我淺薄的藝術涵養,琳達無奈的嘆口氣後,轉身拿起架上的一本書,然後丟進我的手裡。「自己看。」
我隨意翻了幾頁,最後只是興趣缺缺的闔上,「感覺很混亂啊!就是個神經病嘛……」
「一個好的藝術家都是有病的。」
「那妳呢?妳有什麼病?」我打趣回應。
聽見我的話,琳達放下雕刻刀,抬起頭來輕輕地說:「……我很髒,比世上任何人都髒。」
這超乎意料的答案讓我瞬間呆楞,努力想從她的表情找出任何玩笑的意味,但琳達只是平靜的望著我,就像一池無法輕易看透的深潭。
然而那時的我卻是太過年輕,無法奮不顧身的承受別人深處的痛苦以及秘密,所以我的確是逃開了,以一種顯而易見的狼狽姿態逃離她的畫室。
自此,我的手機就不曾再出現琳達打來的電話,我們極有默契的,以疏遠當做封緘,小心翼翼的藏匿起那天失常的情境。
於是,我和琳達的關聯,就只剩下一張照片。那是在我們十歲時拍下的,相片裡的她面色緊繃的依偎在父親懷裡,像是精美別緻的洋娃娃。
我總是在夜裡看著,並嘗試回想她現今的樣貌,但無奈的是,不論怎樣努力,都只能憶起一張破碎的臉孔。
而在失聯將近半年後,某個大雨的夜裡,琳達突然出現在我家門口。
「……可以進去嗎?」她低聲地道,成串的水滴不停從臉頰滑落。
我看著眼前的琳達,是如此削弱瘦小,幾乎就要被身後的陰影吞噬,只有那雙冷冰冰的眼眸如同往昔,還帶著一點點不甘的倔強。
「進來吧!」我望了一眼牆上的時鐘,離H下班還有一點時間,或許我能想想待會怎麼對他解釋家裡會多了一個女人。
我替自己和琳達泡了兩杯黑咖啡,這是我們自小就有的默契,每當要談天時,總是會從這裡開始。
但她卻一反常態,只是低頭望著手中的杯子,連一口都沒喝。
「不喝嗎?這是朋友從國外帶回的,品質絕對有保證。」我故作輕鬆地道。
「……我懷孕了。」沒有過多的舖成,琳達直接開口說道。
「什麼?」我楞了楞,一時還無法反應過來。
「我懷孕了,而且……這個孩子留不得。」像是要證明她的話,琳達拿起手中的咖啡,沒有半點猶豫,一飲而下。
「等一下!為什麼不能留,如果是錢的問題,我可以幫忙……」話才說出口,我就想到,琳達的畫作在藝術界早就頗負盛名,加上父親是在大學當教授,若要論財力,恐怕我才是需要救助的那位。
尷尬詭譎的氣氛在我們身上流轉開來,彷彿沙塵般在瞬間籠罩,還帶著一點乾涸的刺痛,讓人怎樣都無法言語。
「親愛的,我回來了……」晚歸的戀人在此時報到,看見沙發上的琳達,頓時垮下了臉。
我想這就是雙性戀吃虧的地方,無論擁有怎樣性別的朋友,都像是無法饒恕的罪過。
「這是琳達,我以前的鄰居。」為了不激起他的醋意,我小心翼翼的解釋。
「……妳好。」H瞇起眼,猶如獵豹一般,緊緊盯著眼前的她。
「別誤會,我只是拿東西還他,馬上就會走了。」她從袋裡掏出一本手札,放到桌上。
那手札是琳達送我的生日禮物,我曾珍惜的每天帶在身邊,直到半年前把它遺落在琳達的工作室裡,才就此失去蹤跡。
「謝謝。」我輕撫過那熟悉的皮革封面,泛起許多難以理解的情緒。
「那就這樣,我先走了。」只是我還來不及說些什麼,琳達已經拿起包包,起身走到門口。
見狀,我連忙一個箭步衝上前,抓住她的手腕,「等等!」
我的耳邊頓時響起一陣誇張的抽氣聲,無需懷疑是來自於我那年輕、善嫉的可愛戀人。不過這也難怪,在這樣的深夜裡,一個陌生女子突然出現在家裡,無論是誰都會懷疑。
冰冷的寒意帶著雨水,從相觸的指尖傳了過來,多希望此時我能開口向她道歉,自己是如此任性的丟下她與整個世界,可怯懦的雙唇卻始終無法發出一個音,只能無聲的顫動著。
「不要哭。」琳達揚起一個複雜的微笑,像是在深不可拔的悲傷中,擁有一絲溫柔的諒解,「謝謝你曾那麼乾淨而純粹的,照亮我的世界。」
語畢,她便拉開我的手,轉身投入黑暗之中。
我原本想上追前去,但身後的H卻一把將我捉住,「夠了吧!你們倆到底是什麼關係?」
我望著滿是怒火的他,一時還無法回應,「……只是朋友。」
「騙人!騙人!騙人!」他憤憤地往我胸口搥來,雨一般的拳頭不停起落,「是前女友對不對?我早就知道會有這麼一天……」
我怔怔看著我的戀人,我那年輕、善嫉的可愛戀人,感覺自己彷彿站在分歧的路口上,無論踏出怎樣的步伐,都免不了另個世界的滅毀。
最後,我只是伸出手來,將H擁入懷裡,和他一同哭泣。
三個月後,我接到琳達家的訃聞,是她父親的。聽說是回家時不小心從樓梯跌下,頭直接墜地,連呼喊也沒有,死的如此毫無消息。
我原以為在喪禮上會見到琳達,但直到棺柩入土,都沒見到人影,她的蹤跡彷彿一道隱密的咒忌,讓所有親戚都只能選擇噤口。
而當儀式結束,人潮散去後,我依稀看見前方的青草地上,有個模糊的身影。
「琳達?」我不敢置信的叫喚出聲。
遠遠的,我見她輕輕朝我點了點頭,手裡還抱著個嬰孩。
「琳達……琳達……」我快步奔向前,想將一切悔恨來不及傾訴的話語,都和她訴說。
但天空不知何時下起了雨,滴滴答答的侵蝕著每個角落。
我奮力朝著遠方吶喊:「琳達……那不是妳的錯……是這個世界……這個世界太髒了……」
可雨已經下了,而且永遠都不會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