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江長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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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黃淑文 

我從來沒想到，只是給阿芳一個承諾，竟會改變我的一生。那是個豔陽高照的大熱天，我蹲在臭氣沖天的垃圾場翻找垃圾，正好被路過的阿芳看到。

垃圾場幫忙找鑰匙

校長召見她為我憂

「喂！垃圾袋裡有黃金嗎？」我猛然一驚，趕緊回頭說：「不是啦，我在找鑰匙。」「鑰匙？」「吃完中餐，鑰匙就不見，應該是糊裡糊塗跟著便當盒丟到垃圾桶去。」

「嗯，有意思，全校數一數二的高材生，居然會這麼迷糊。」阿芳覷著眼瞧我一眼，索性蹲下來幫我找。汗味、臭味夾雜著阿芳溫暖的人情味，鑰匙雖沒找到，我們卻成了好朋友。

阿芳讀後段班，臉上總掛著彌勒佛似的笑容。她的掃地區域在校長室旁的長廊，我的掃地區域則在校長室。她很胖，很容易流汗，我總是一大早去合作社買飲料，然後把飲料偷偷藏在校長室的冰箱。等掃完地，趁校長不在時，才從冰箱拿出來請阿芳喝。阿芳和著汗水，一口氣咕嚕咕嚕喝完，明明很感動，卻總是誇張的提高聲嗓說：「完蛋了，高材生居然為了我做壞事。」

有一天，阿芳突然氣喘吁吁的跑來通風報信：「阿文，校長叫妳去校長室，聽說妳把抹布放在冰箱裡。」「哎呀！糟糕。一定是我放飲料時，不小心把抹布也放進冰箱裡了。」「神經病，抹布幹嘛繡名字？」「難得家政課沒有被拿來考數學，導師上刺繡，繡上癮了，連抹布都繡上名字。」

校長召見是件大事，我忐忑不安的等著挨罵，沒想到校長居然瞇著笑眼說：「這次模擬考，妳考得很不錯，不輸其他學校。」我尷尬的接過抹布，本來應該說「對不起」，卻變成「謝謝校長的鼓勵」。阿芳看我沒事的走出校長室，開心的衝過來抱住我：「我就知道妳沒事，妳是學校的希望，校長不敢對妳怎麼樣。」「我不喜歡妳這樣說。」一把莫名的怒火，突然在我心裡燃燒。

她攤開紅腫的雙手

她被當作牛我心痛

「別這樣嘛，這種事大家都知道。」「閉嘴！」我竟然對無辜的阿芳大吼。阿芳漲紅著臉，激烈的頂了過來：「妳簡直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隨後，她突然攤開雙手說：「妳瞧，不會讀書就像我這樣。」我低頭一看，阿芳的雙手紅腫，隱約可見的血絲，彷彿隨時會沁出鮮血。一種心疼夾雜悲傷的心緒，突然湧上心頭，濕了我的眼眶。

「阿文，不會讀書只有挨打，不管怎麼打，不會就是不會。」阿芳收回雙手，努力平復自己的心情。我卻很激動，真想找那些老師拚命：「怎麼可以這樣！阿芳，我教妳，教到妳會。」

「阿文，我知道妳對我好。我們放牛班，需要的只是被當個『人』，不是當作一頭『牛』。」阿芳終於按捺不住情緒，愈說愈大聲：「妳知道嗎？有些老師用名次排座位、分等級，功課不好就滾到後面去，甚麼跟甚麼嘛。」

「他X的！」我大罵一句髒話洩恨，卻嚇到阿芳。「妳說甚麼？」「他X的！」阿芳靜默半晌，突然朗聲笑道：「完蛋了，高材生居然為了我罵髒話。」「不准妳以後再說我是高材生，連開玩笑也不可以。」我的心剎那間揪成一團，彷彿有一雙無形的手，突然把藏在生命底層的傷口，一個一個掀開，一下子看得清清楚楚。

幾天後，阿芳見我在教務處罰站，不放心的在門外等我。直到我被主任用棍子狠狠的打兩下，才走出門口。阿芳緊張的拉著我跑到校園一角：「怎麼啦，妳怎麼會被打？這次月考，妳不是排名全校第一嗎？」「沒甚麼。」想起阿芳差點沁出鮮血的雙手，我突然故作瀟灑。

阿芳知道我裝蒜，故意捶了我一拳：「少來了，快說啦。」我其實很想找人吐吐悶氣，沒一下子，就劈哩啪啦說了起來：「學校硬性規定全校前五十名的同學，假日都要去學校自修。我不要，我是人，又不是一頭牛，老是被升學主義牽著鼻子走。」阿芳一聽，訝異的瞪大眼睛，想說些甚麼，又吞了回去。

聯考放榜後我赴約

不斷加油要我重考

「妳怎麼啦？」換我捶她。「阿文，妳是讀書的料子，不管學校有沒有逼妳，妳都會考上第一志願，而我鐵定考不上。以後我們的距離會愈來愈遠。」阿芳頓了一下，又感傷的說：「阿文，高中三年我們不見面、不通信，如果妳還記得我，三年後大學放榜的隔天，我們在母校門口見面。」

「阿芳，何必這樣？我是真的把妳當朋友，從來沒有因為成績看輕妳……」不知怎麼搞的，我突然覺得心酸，哽咽的說不出半句話。

國中畢業後，我考上第一志願。三年後聯考，我因當天身體不適，只考上私立大學。我沒忘記對阿芳的承諾，如期到母校門口赴約。阿芳衝向前，緊緊摟著我，淚水簌簌而下：「阿文，妳真的來了，我以為妳會忘記。」

「我說過，我是真的把妳當朋友，我不可能忘記對妳的承諾。」我的眼淚跟著奪眶而出，娓娓道出高中三年的生活，以及聯考失常的經過：「很多人勸我重考，我都不願意，重考好丟臉。」阿芳拉起我的手，一臉堅定：「阿文，我知道妳的實力不只如此。走，我陪妳去補習班報名。」而我，就因為阿芳這樣一句話，在受挫的生命裡，突然有了重考的勇氣。

重考那年壓力很大，總是抹不去臨陣失常的陰影。阿芳常來信鼓勵我。她不善言詞，信裡常只寫「加油」兩個字，或畫個笑臉。一年來，我共收到她一百多封信。在阿芳的鼓勵下，我終於如願考上師大。

畢業後成為老師，我總是特別關照程度不好的孩子。那是因為阿芳，我看見她的自卑、看見她的傷害、看見她生命的真誠，給了我難忘的友情。 

 摘自<最長的辭職信>

http://www.books.com.tw/exep/prod/booksfile.php?item=00104124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