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黃淑文

他的人緣很好，連隔壁班同年級好多人都來送行；不知怎麼一回事，在那麼多學生面前，我竟無法控制自己，眼淚像決堤般一直流… 

阿宏，來自一個不大健全的家庭，父親殘障，母親以在海邊炭烤為生，哥哥國中畢業後未再入學，常和一些輟學生鬼混，因此常常看見阿宏，穿著繡著那些輟學生名字的制服，在學校和老師唱反調，是個叛逆得令人頭大的學生。 

放學留校，他開溜
我騎機車追尋 

剛到校服務的我，常被他搞得烏煙瘴氣，放學後把他留下來聊天，卻不怎麼搭理我，一不小心，還會讓他從後門溜走。我怕他在遊樂場遊蕩沒直接回家，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四處尋找。 

最後，往往看到一個老師，騎著機車，在後面追騎腳踏車的學生。我怕追不上阿宏，讓他太得意，又怕阿宏不想讓我逮到，騎得太快發生危險，所以只好跟在他後面，保持若即若離的距離。 

這樣的距離，就像我和他的關係，有時被氣得咬牙切齒，但到頭來，卻發現自己只是愛之深責之切。表面上，他把我的話當耳邊風，但無意之間，卻發現他對我觀察入微，我說過的故事，他不僅能融入情境，還能倒背如流。 

有一回，我在課堂上講了一個愛情故事，順便為班上學生上一堂兩性教育課程。下課後，他假裝無意路過我身旁，拋下一句：「剛才講的，根本就是老師自己的故事。」我嚇了一跳，反問他：「你怎麼知道？」他哈哈一笑，故意提高聲調：「因為妳的表情，看起來和平常不同，是那種失戀才會有的表情。」 

旁邊的同學笑成一團：「哈哈！原來被男朋友拋棄的女主角就是老師！」當時，我好尷尬。 

還有一次，我帶學生到藝術館參觀，在館裡大廳看見一幅畫。我正想解說，阿宏冷不防插了一句：「這一幅畫畫裡的故事老師講過嘛！」我又吃了一驚，問他：「老師又沒有現場拿給大家看過，你怎麼知道？」他得意的說：「因為妳在說這個故事時，我腦海裡已浮現這幅畫的畫面。」 

麻煩學生，要轉學
我哭得眼睛腫 

最後，他應班上同學的要求，現場把我講過的故事，神氣活現的表演一遍。我也跟著學生，笑得東倒西歪；笑著，笑著，我突然有教到「得意門生」的驕傲。

然而，我當了阿宏的導師兩年，阿宏的狀況總是起起伏伏，反覆不定。他的個性善惡分明，容易和看不順眼的人起衝突，又愛和同學成群搗蛋，惹得任課老師常把他送到訓導處。這一切，終於使阿宏的媽媽，做出為他搬家轉學的決定。 

記得那一天下午，我接到他轉學的電話通知。即使阿宏百般不願意，他的爸爸依舊要來學校，強制他整理書包轉學。那時的我百感交集，哽咽得說不出一句話來。 

當年，班上的同學感情很好，又值下課時間，全班都到校門口為他送行，等他的爸爸來接他。他的人緣很好，連隔壁班同年級好多人都來送行。不知怎麼一回事，在那麼多學生面前，我竟無法控制自己，眼淚像決堤般一直流。也許捨不得，也許付出太多，也許我相信他本性不壞，卻不被認同。 

阿宏在一旁，一直默默無語，直到他爸爸來時，我看到他上了車，悄悄拭去眼角的眼淚，同時也看到一顆種子，從惡劣的環境冒芽了。 

那一天，我的眼睛哭得好腫，覺得一個老師在那麼多學生面前哭，很不好意思。但是隔天，隔壁班一個調皮的男學生跑來找我：「淑文老師，我覺得阿宏好幸福，他轉學還有老師捨不得他走，還為他掉眼淚；如果是我要轉學，不曉得有沒有老師捨不得？」 

紀錄太差，沒人要
我保證看對人 

後來阿宏轉到另一所國中，那個國中卻因他紀錄太差，百般刁難，不讓他轉入。他的媽媽不知所措的與我連絡，希望我去說情。就這樣，我帶著阿宏和他媽媽，到那一所國中找訓導主任約談，還蓋章簽了一張保證書，我當然是阿宏的保證人，願意承擔相關責任。 

訓導主任說：「阿宏，學校是看在淑文老師的面子，才讓你轉學的喔！這大概是我當訓導主任二十幾年來，第一次看到學生轉學，以前的導師，還願意跑來當保證人。」阿宏從頭到尾不發一語，我也甚麼都不多說，只是拍拍他的肩膀，期待他有個新的開始。 

阿宏在新學校，後來加入田徑隊，十項還獲得南部學校第二名，因為表現不錯，還保送進入高職體育班就讀。 

當我再次遇見他時，他已是個懂事的大男孩。我記得，我結婚那天，全班同學都來參加婚禮，興奮的追追跑跑，好像在開同樂會。只有他遞來一張面紙，跟我說：「老師，擦擦汗，當新娘子很累哩！」我跟老公說，阿宏是個細膩體貼的孩子，我不會看錯人的。 

多年以後，阿宏考上師院，接著成為國小老師，讓當年同班同學跌破眼鏡。阿宏開玩笑的對我說：「淑文老師，當年讀國中時，都是老師看我的臉色。怎麼也沒想到，現在換我看學生臉色哩！」 

而我，總會在不經意間，想起阿宏，想起當年哭腫眼睛的我，還有他悄悄拭去淚水的身影。然後，看見一顆發芽的種子，慢慢茁壯、慢慢長大。  

~~  摘自《最長的辭職信》，圓神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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