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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盧安達飯店與魔鬼握手 Part 4: 人道救援,是善是惡?
2007/01/11 12:13:36瀏覽1508|回應1|推薦5

本文作者為老嫗,將寫一系列有關盧安達事件的文章,該一系文章是目前中文網路寫該事件最詳細的文章,特得其同意在此轉載。

https://city.udn.com/v1/city/forum/article.jsp?no=51800&aid=20323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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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盧安達飯店與魔鬼握手 Part 4: 人道救援,是善是惡?

由媒體、商人、沒禮物就搗蛋的小孩、沒禮物就分手的女友等在天時地利人和的條件下創造出來的聖誕節已經堂而皇之降臨多倫多,竊據市中心伊頓中心為其指揮總 部,並派出聖誕樹、薑餅人等在城內四處流竄,挺著聖誕大拍賣的招牌沿街劫掠。

根據了解,今年指揮總部另聘外國軍事顧問「快樂腳」(Happy Feet),運用其深植人心的可愛形象瓦解敵軍心防,藉此深入消費者荷包。在成功的戰術運用之下,倖存者若不是嚴格修道人士,就是身無恆產所以無可奉獻。老嫗自然是屬於後者,有鑒於我威武不能屈的美德,六祖慧能甚至寫詩讚嘆:「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

但是我今年才剛搬到多倫多,還是不能免俗地去市中心遊走一遭,看著珠光寶氣的人群沿街走過,大型廣告螢幕在商場霓虹間閃閃發亮。

這就是太平盛世吧!

幾位可愛的白人太太出現在我面前,穿著紅十字會志工的背心,手上捧著捐款箱。

「聖誕佳節,你願意幫助非洲可憐的小朋友嗎?」

我渾沌的腦袋還沒反應過來,遲疑了一下。他們可能以為我在思考拒絕的理由,便拉著我到募款攤位前。

「你看,非洲現在處境很悲慘,瘧疾、飢荒、缺水,小朋友無家可歸,很多剛出生的嬰兒活不過幾個月就夭折了。你的一點愛心可以救他們,一塊錢就可以讓一個人多活一天,你知道嗎?」

攤位前豎立大型看板,擁有一雙大眼的非洲小孩緊皺眉頭,用絕望的眼神盯著商場來往行人。

「我們在已開發的國家,有能力幫助他們受教育,有更好的未來。你願意嗎?」

我張口欲言,卻不知從何開始。面對這些太太熱切的眼神,我的許多問題不需要答案。倒是朋友興致勃勃在捐款箱投下二十元,拿了一份文宣塞到我手中,便拉著我走人。

「感謝主,讓我們今天有機會做好事!」

她的話到我回家的時候還在我腦海回盪。



一九九四年盧安達種族屠殺,國際社會袖手旁觀。等到叛軍盧安達愛國陣線 (Rwanda Patriot Front, RPF) 終於驅逐政府進駐首都,種族屠殺才算平息。

假設我是盧安達政府軍,面對節節敗退的事實,我該怎麼辦?

面對新政府摩拳擦掌打算把我用謀殺罪處死,面對國際媒體逐漸發現種族屠殺的事實,面對支持我的群眾心慌意亂,我該怎麼辦?

三十六計,走為上策。我當然要逃,但是我可不想一輩子流亡,總有一天還是要回來奪取政權。要怎麼逃,才能保存實力又避免國際社會的懲罰?

盧安達原政府軍 (Rwanda Government Front, RGF) 一面繼續炒作族群仇恨,一面抓著頭思考自己的退路。

第一步,鞏固基本支持群眾。仇恨圖西的流行樂繼續在大街小巷蔓延,口號越喊越大聲。屠殺圖西的行動達到最高峰。任何溫和派或者拒絕合作的胡圖人馬上被當作叛徒,用開山刀從四面八方砍死。

第二步,挑起一般民眾對愛國陣線 (RPF)的恐懼,鞏固他們對政府軍(RGF)的支持。讓人民相信,一旦RPF成功進攻盧安達,將會把之前胡圖人屠殺圖西族的仇恨,用百倍千倍報復在胡圖民眾身上。

隨著內戰逐漸接近尾聲,政府的廣播電台威力並未減弱。慌亂的民眾比任何時候更加專注收聽廣播,想知道自己未來何去何從。

守在收音機旁邊的手動起來了。婦女頭上頂著食物,手上拎著鍋碗瓢盆。男人肩上扛起家當,背上綁著棉被,棉被裡裹著嬰兒。有腳踏車的在椅墊上架個大籃子,還能多帶上粗糧,讓比較大的孩子一路推著走。有車子的把車箱塞得滿滿的,電視、桌椅、收音機擋住車窗所有視線,四個輪子隨著人潮緩緩向前滾動。什麼都沒有的就一身破衣,茫然隨著人群走去,面無表情。

盧安達政府軍 (RGF) 混雜在這隊伍當中,護著自家的物資、武器、軍隊,像趕羊一樣押著人民前往鄰國剛果。RGF 與剛果執政軍向來交好。

綿延上百公里的人龍,在壯觀的非洲落日中沉默,踩過還有屍體的柏油路一步一步前進。不想走的,RGF 逼著他們走。

這是非洲有史以來最大的難民潮,人口約百萬。RGF綁架人民的心理,利用難民做掩護,成功撤退。



我很喜歡中文的一個詞:荒謬。不是卡謬、沙特、叔本華 ( 最近還加入一個生力軍:我老弟 ) 那種吃撐了肚皮懷疑自己存在的「荒謬」,而是指現實生活中處處可見,正經八百卻荒腔走板的演出。

種族屠殺結束後,在大屠殺期間拒絕伸出援手的國際社會,此時卻熱誠地捐出大批資金,在剛果邊境設立難民營收容盧安達人。資金非常充裕,人道救難團體紛紛進駐,免費提供食物、醫療、教育等服務。

在盧安達首都宣誓就職的愛國陣線政府 (RPF) 則接收了有史以來最殘破的國家:街道屍橫遍地,辦公室多半被搗毀,國庫裡沒有半毛錢,政府機構連一張紙一支筆都不剩,通訊網路被截斷,連對外交通的唯一途徑 – 首都機場 – 也不堪使用。

存活下來的盧安達人從藏身處一一爬出來,眼前出現的是滿目瘡痍的家園。九五年、九六年,百廢待舉,國民平均收入為八十美金 (世界銀行資料),如果以台幣$32.7換算 (2007年一月八日台幣對美金的匯率),盧安達人一天收入$7.17台幣。如果再把貧富差距的因素算進去,平民一天的收入可能不到五塊錢台幣。

剛果邊境的難民營居民約一百萬人,一天耗費一百萬美元。假設四分之三的經費用在難民營本身設備、員工薪水等營運開支,一位難民平均一天仍用去美金25角,合台幣$8.18,甚至不用辛勤工作。

剛果邊境的難民營不只收容難民,連主導種族屠殺的首腦也一併入住。舊政府的殘黨在難民營裡又建立起新的統治組織,宣稱自己是難民首領,向難民徵稅 (可用人道團體發的物資代繳),並在未經任何民主程序通過的情況下就代表「全體」難民與人道團體溝通。

營區資源豐沛,營養不良的比例比所有任何中非地區都低太多了,幾乎和西方世界並駕齊驅。裡面有電視、圖書館、發電機,還有免費提供辦公用具給難民自治組織。

「很棒的難民營吧?」人道救助團體的歐洲職員帶領紐約時報記者Gourevitch參觀難民營,用一種自傲的口氣讚嘆,很像經營出租公寓的房東。

記者問他們何時可以讓難民重返家園。

「我們反對強迫遣返。居民必須出於自願返國。再說,」從未去過盧安達的人道團體職員聳聳肩:「他們現在回去太危險了,叛軍還把持著政府呢,會被殺。政府根本不希望他們回去吧!」


無論如何,盧安達愛國陣線政府廢除了種族識別証。對一個曾經承受如此巨大創傷的國家,眼前路途還很漫長。

剛果邊境的難民營成了盧安達政府的一大心病。

從九五到九六年,流亡政府 (ex-RGF) 組織游擊隊,持續騷擾盧安達邊境,在道路埋下地雷,炸掉高壓電塔,攻擊民居。更糟糕的是,難民營裡的民兵在邊境附近村落流竄,招募胡圖新兵,加以武裝、訓練,帶著他們一起攻擊剛果邊境的圖西民居,劫掠住宅,擄走牲口。為了之後進攻盧安達,「軍事演習」是必要的。

九五年中旬,剛果部落組織軍隊反擊ex-RGF部隊,邊境再度淪為戰區。

聯合國難民署在剛果邊境的保安人員告訴記者:「我知道這些問題都是設置難民營的後果。但是我們除了觀望外真的做不了什麼。」

資源豐沛的難民營替流亡政府餵飽了群眾,養肥了軍隊。難民營內有學校沒有思想,學生識字但不識民主法治。老師教科學算術但不教歷史社會。

難民營的經驗沒有醞釀出質疑的聲音。如果有人敢小聲嘟噥:「為何我們今天必須遠離家園,遠離熟悉的山川河水,來到擠迫的難民營?」

營區學校那些來自歐洲的老師不能回答。他們或許不知道,或者無能為力。但流亡軍閥提供所有答案,壟斷所有詮釋的機會。

「我們代表所有流離失所的難民,因為盧安達愛國陣線政府入侵盧安達,發動種族戰爭,屠殺胡圖人,所以我們今天才會流亡到這裡。」國際媒體的鏡頭前,軍閥委屈地傾訴:「盧安達政府至今仍四處追殺我們,如果我們回去,就會被滅口。」

戴著名牌的營區職員微笑聆聽,然後抱起初生嬰兒;黑色小臉掩不住好奇,雙眼睜得老大,嘴角還吹著奶泡。國際媒體點點頭,舉起相機。

難民的際遇越悲慘,人道團體越覺得自己任重道遠,難民營不可取代。而有了營區的供養,軍閥沒了後顧之憂,對內可以在營區提供的辦公室召開軍事會議,宣傳忠誠信仰,散播種族仇恨;對外營造委屈形象,把盧安達愛國陣線政府描繪為罪大惡極的兇手,胡圖難民為受害者……

一切又回到了原點。

不需辛勞工作就可以吃飽,營區的人民攢下多餘的物資,開始幹起沒本錢的買賣。剛果境內最大、庫存最多、價錢最便宜的市場就這樣開張了。

剛果人民可以走上好幾個公里的路來「盧安達市場」買東西。麵粉、油,包裝上面還印著捐贈國的國徽。有段日子,因為胡圖民兵攻擊剛果圖西族牧羊人,掠奪去他們的所有。剛果村落居民又得來「盧安達市場」購買便宜的牛肉,罐頭上自然還是印有援助標誌。

「盧安達市場」的金錢收入多半流向軍閥口袋,用於購買武器,好三不五時進攻盧安達邊境,或者在剛果境內「軍事演習」,燒殺擄掠。

盧安達政府三番兩次要求人道援助團體解散難民營。如今國內已穩定,戰爭結束,難民沒有道理滯留境外不歸。更何況,難民營早已變成犯罪的溫床,軍閥利用國際社會的無知或無能為力,流盡附近居民的血,舖成一條奪回政權的路。

「我們承諾,所有回來的平民百姓都不會受到迫害,原本名下的財產全部歸還。」盧安達政府信誓旦旦喊話,要求國民盡快返國。

這承諾裡還藏著一個意思:「對於種族屠殺的軍閥首腦,我們絕對不會原諒。」


一九九五年,剛果政府受不了盧安達流亡政府民兵再三的騷擾,宣稱如果國際救難團體不提出具體辦法解散難民營,那他們只能使用武力驅逐。

國際救難團體紛紛抗議,但是團體與團體之間又無法相互協調解決問題。

「我們堅持難民必須自願返國,不可強迫遣返。」人道團體咬牙切齒地叫喊。

聯合國難民署調來幾台巴士,想要回國的人可以提前兩天在營區辦公室登記,巴士就會送他們回盧安達。但是難民營裡的民兵總是有辦法揪出是誰去登記,百姓來不及搭上兩天後的巴士,已經先成為開山刀下的冤魂。

後來聯合國改變策略,派一台巴士在營區門口待命。想要回盧安達的人可以趁機逃跑。當然這個策略最後也失敗了。難民是軍閥的人肉盾牌,他們怎能輕易放棄?

「我們謹守中立、公平的原則。」人道團體抬起頭,眼神堅定。「我們知道難民營有軍閥混居的問題,但是有時候我們必須與軍閥妥協,才能幫助到真正需要幫助的平民百姓。」
「如果我們堅持要把軍閥揪出來,這樣會威脅我們自家工作人員的安全。」
「我們顧不得後果。即使是罪犯,還是得讓他們吃飯吧?而且他們有罪與否,我們能判定嗎?」

九五年六月,剛果政府等不及國際團體慢慢商量,派一批軍隊前往營區強行驅逐。茅草屋起火,鍋碗瓢盆被打爛,軍隊耍著刀槍,像趕羊一樣,一個禮拜之內把一萬五千名難民成功驅趕回家,比聯合國之前六個月加起來的「業績」還多。

但是聯合國難民署反對武力驅逐,官員最後還是說服剛果總統召回軍隊,並且在報告裡第一百次寫「局勢僵持不下」,繳交給第一千次開會的聯合國安理會。

聯合國盧安達維和部隊總司令Romeo Dallaire反對強力揪出軍閥,「會傷及無辜」,Dallaire如此表示。再說,「此次任務是標準第六章維和行動 (classic chapter-six peacekeeping),根據軍隊原則,我們只能自衛情況下動用武力。」

「我們的援助工作做得完美無缺,食物、醫療、衛生,什麼都有。國際社會要我們來援助,我們都做到了。」一位剛果邊境難民營總管告訴記者。

「如果那些坐在安理會辦公室的傢伙拿不出魄力打擊胡圖流亡政府,國際上也沒有理由批評我們的援助計劃促成這樣的結果。他們沒有資格要我們承擔責任。」


整個事件演變成一場荒謬的神話。整整兩年,剛果邊境難民營耗去天文數字的資源,種族屠殺的首腦靠著外國資助,在營裡又苟延殘喘、作威作福了兩年。

一九九六年七月,盧安達總統Paul Kagame 親自到華盛頓向各國宣布:如果國際社會無法處理剛果難民營的問題,那他會用自己的方法解決。

他的警告並未受到重視。

一九九六年十一月,盧安達政府軍進攻剛果難民營,營內數千人死亡,一百多萬名難民終於踏上回家的路。

跟他們來的時候一樣,人龍蜿蜒爬過盧安達的山路,一片靜默,只有微涼的風捲來濕潤的草香。歸途很長,要慢慢地走。

自從開始寫盧安達大屠殺的歷史回顧以來,我腦海中最常出現的詞,是「荒謬」。不是法文或英文的翻譯,就是這兩個紮紮實實的中文字:「荒謬」。

為何以先進國家自居的西方社會,在處理戰後盧安達的問題上,會出現這麼多的自我矛盾,總結起來就是一整個荒謬?

「因為他們滿懷罪惡感。」盧安達總統Paul Kagame 回答記者的問題:「盧安達大屠殺期間,他們袖手旁觀….他們要甩脫這種罪惡感。」

國際媒體控訴Paul Kagame強行遣返難民的行為造成數千人死亡。

「事實上,我覺得盧安達反倒應該控訴這些資助難民營、一天花一百萬美元在難民營裡面的人。他們幫助犯罪集團休養生息,重整軍隊。」Paul Kagame很冷靜地回答記者的提問。「你說有無辜的人民在戰爭中犧牲,犯罪集團的贊助者應該要為這些人的死負責。我們難道不應該控訴他們?西方各國想要甩脱自己的罪惡感,其實這就是他們最大的罪惡。」


一九九六年年底,一百多萬名胡圖難民終於回到家鄉。Paul Kagame親自到邊境歡迎他們,所有不動產盡數歸還。這些人很快就安頓下來,過起沒有識別証的日子。

沒了種族識別証,難道所有過去就能隨風飄散?一種巨大的創傷,要多久時間才能癒合?

聯合國難民署離開了盧安達,人道救援團體離開了剛果,然後呢?日子是盧安達人民自己要去面對。

前面的路好長,山間小路的胡圖難民人龍緩緩前進,就怕走得太急。知道他們要回來的盧安達圖西,停下手邊的工作,拿起過世的家人照片,茫然地望向遠方。

創傷、寬容,是最難的議題。

鹿橋在「人子」裡塗抹一個模糊的影像。年幼聰穎的小王子,在法師睿智的指導下,學會讀書、劍術、以及辨別善惡。學成後,小王子隨著法師雲游四海,鋤奸扶弱,見到惡人即拔劍仗義,遇上善人則相濡以沫。 最後,小王子在全國人民熱烈的企盼中回國了,準備承接王位。

交接大典上,法師給予小王子最後一關考驗。法師一分為二,在小王子眼前晃動:「我是善?是惡?如是善,與我相交;如是惡,拔劍擊我!」

小王子愣住了。兩個一模一樣的法師形體在眼前不斷旋轉,齊聲大喊:「我是善?是惡?我是善?是惡?」 剎那間,法師抽出劍來,將小王子擊死。

小王子的靈魂脫出肉軀,偈聲裊裊,他跪拜法師感謝他的教誨,在眾人讚嘆聲中羽化,朝西方冉冉飛去。

法師知道自己的帝王教育終究是失敗的。善中藏著惡,而惡中帶有善,於是善惡擁有相同形體。但身為帝王,怎能不明察秋毫,分辨善惡?

「我究竟是善?是惡?」

法師的形體似乎還在我們面前旋轉,令人暈眩。

( 時事評論國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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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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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哉!老嫗此文
2007/01/11 12:16
老嫗不日將成為得道的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