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唐山回憶錄》評述之四

前立委陳唐山先生從台大畢業後，「被徵召為第九期預備軍官，一九五五年八月入伍在鳳山陸軍步校接受為期六個月的軍事訓練」，期間「發現步校福利社的水果價格偏高，與外面市場落差極大，對收入有限的預備軍官形同剝削，卻又不吐不快，於是用日文寫了封信給未來的岳母，趁著外出機會到車站附近郵筒投遞。沒想到這封信竟被軍方攔截下來。」（詳參《陳唐山回憶錄》第032頁第11行)

「我之所以知道信件被攔下，是因為步校的軍法單位把我找去問話，要求我寫悔過書。至於有沒有寫？寫些什麼？現在已不復記憶。」（詳參《陳唐山回憶錄》第033頁第1行)

「大年初一早上，全體受訓預備軍官集合進行離營宣導，張立夫校長說完話後，接著宣布留營名單，沒想到我竟赫然在列。」（詳參《陳唐山回憶錄》第033頁第5行)

過後不久，「傳令兵來找我，要我到校長室。原來張立夫校長想了解我被留營的事情原委，我想既已被留下，便無所顧忌，表達出我對軍隊管理的想法。沒想到張校長聽完我的講法，不但沒有指責，還說國家派出最優秀的教官來訓練預官，學員有問題可以直接向他反映。不必對外寫信。我當時跟他説，一個受訓中的小預官怎敢直接找校長報告？張校長給我的回應是他願意傾聽。」（詳參《陳唐山回憶錄》第033頁第15行)

「他接續問我當天有何計畫？我說原本計畫北上找女朋友；他一聼，隨即從抽屜拿出一張快車票給我，還要傳令兵送我到車站。這個舉動讓我頗為感動。張校長的開明作風，讓我留下深刻印象。」（詳參《陳唐山回憶錄》第034頁第7行)

「我很清楚，構工和裝檢都不是我獨力能為，如非軍中幹練的士官長協助，憑我一介預官，沒有那麼大的能耐？⋯所以退伍前夕，我特別託人從香港買了幾雙質地較好的襪子來分送給士官長們。其中一位山東籍的秦班長說，這是他們應盡的本分，推辭了這份贈禮，他說他們顚沛流離，沒有機會唸書，特別鼓勵我出國深造，努力開創自己的人生，所以對這些老士官長我特別懷念。」（詳參《陳唐山回憶錄》第035頁第3行)

［評述］：

一、民國四十四(1955)年，距三十八(1949）年政府退據台灣，僅只六年，當時台灣仍處於風雨飄搖之際，為防堵共產黨徒滲透，以防中共赤化台灣，政府宣布戒嚴，確實情非得已。憲法保障人民有言論和通信自由，但是軍方根據戒嚴法令規定攔截檢查信件，畢竟係屬「時代必要之惡」，不得已的作法！倘若當時台灣也不幸被赤化，哪來自由民主的今日台灣？因此，當時人民果能體認政府的處境，並稍為政府設想，應該就可避免彼此間許多不必要的誤會。

二、「發現步校福利社的水果價格偏高，與外面市場落差極大，對收入有限的預備軍官形同剝削」。其實，倘若水果價格確實「偏高」，預備軍官無法負荷或不願被「剝削」，久而久之，福利社認為無利可圖，自會自動減價或不再販售，以免血本無歸。反之，當時陳委員倘能心平氣和，據實向上級反映，而未「用日文寫了封信給未來的岳母，趁著外出機會到車站附近郵筒投遞」，則不僅不會發生「這封信竟被軍方攔截下來」之事，更不會有「宣布留營名單，沒想到我竟赫然在列」之情。但是，從「步校的軍法單位把我找去問話，要求我寫悔過書。至於有沒有寫？寫些什麼？現在已不復記憶」等語，顯示當時軍法單位對他「對外寫信」，應尚無「過當」的處置！

三、一般而言，發現問題，據實陳述，並勇敢力爭，以謀求解決，是為人處世較正確的態度［註］。立委陳唐山先生當年以「對外寫信」，後來又以「告洋狀」方式，表達其內心不滿，不僅無助相關問題的改善和解決，反而招致被「留營」和被列入「黑名單」的遭遇。他的上述遭遇與之前所抱持「一個受訓中的小預官怎敢直接找校長報告」的態度和個性，的確不無關連。俗云：「個性決定命運」，如果陳委員能面對現實，並勇敢力爭，相信一定改變他滯留在美二十九年，無法返台的命運；同樣地，政府和他個人也不會「兩敗俱傷」！

四、古云：「十步之內必有芳草，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天下間固然有些小人，但是絕大多數是善良的，前述「想了解我被留營的事情原委」、對你「不但沒有指責」，並勸說「學員有問題可以直接向他反映。不必對外寫信」，和表示「願意傾聽」的張立夫校長，以及說「這是他們應盡的本分，推辭了這份贈禮，他說他們顚沛流離，沒有機會唸書，特別鼓勵我出國深造，努力開創自己的人生」的秦班長，都是芳草和忠信的典範！由此可見，國民黨員並非全是不分是非，更非全不「願意傾聽」，因此不應該「一支竿子打翻一船人」，非把它推翻或消滅不可！

［註］：以下是筆者於民國五十六年初在馬祖服預備軍官役時，「據理力爭」，獲准返台參加國立政治大學外交研究所入學考試的經過情形：

「在馬祖服役期間，除了準備報考政大外交研究所外，我也曾寫信給美國南卡羅萊那大學政治系L主任，請他協助我申請獎學金，俾能前往該校深造，並告以已參加外交行政人員普考及格，學成後將返國從事外交工作。不料，未久後接到該校政治系M教授來信，告稱L主任已不幸中風去世，並謂該系未設置外國學生獎學金，但如我確有意願前往該校深造，他願意協助給予免學費優惠，並提供工讀機會。由於當時父母確無法籌措兩仟美元的留美生活保證金，以及出國旅費，故回信說明自己的實際情形外，並申致無限感激之意。

公務之餘，在那濕冷，的碉堡裏，白天幾乎手不釋卷，夜晚更常挑燈夜讀，營長徐進寶中校、副營長彭耀漢少校、賀義初少校、輔導長蕭性明中校、副輔導長任復初少校，以及保防官王漢文上尉等長官，對我公務之餘勤奮苦讀的印象都極深刻，並常予嘉勉。當時兩岸處於戰爭狀態，金門、馬祖都屬於「前線」，除了有眷軍官每半年得休假返台探眷外，其餘官兵無論婚喪或考試（高普考、留學、托福或研究所入學考試），都不能獲准返台參加。很快，一年的預備軍官役，只剩短短的幾個月，為了能獲准返台參加政大外研所的入學考試，我於五十六年四月初，曾聯繫全營預官十數人，以返台參加研究所入學考試為由，於四月中旬一起向團部申請「事假」，但是所請猶如石沉大海，遲遲未見回音。

當時團長崔春霖少將，剛好從南竿到北竿島視察，我即報奉營長核准後請見，崔團長覆告略稱，以往很多預官以參加高、普考及托福考試為由申請返台，甚至託由上級長官向他說項，均未予核准，故未便破例准我返台參加外研所考試。但是全團各連早年奉發的電視機、水桶和煤油爐等都已陳舊不堪，亟需汰舊換新，倘若我能洽獲其中任何一項物品，無論以任何方式，包括透過各種關係代向上級申請，以及自行捐贈或洽請親友捐獻等，即可准我出差返台洽辦，並順便參加考試。聞後我當面力陳略以，倘未能獲准返台考試，非但學業將延誤一年，且役畢後將面臨失業，故懇請他能三思並設法成全。在他視察離去後，我立即給他寫了一封信，略謂他無畏權勢，並拒絕長官說項，確實令人敬佩；但之前預官請假，倘該准而未准，則有欠當，請他務必深入檢討，切勿一錯再錯；並稱他所提准假條件，即使我能做到，仍不會接受，因為個人認為，可准就應照准，絕不可因「利害」而捨棄「是非」。不久，負責行政事務的高副團長又到北竿視察，我再次報奉核准後晉見他，並在他回南竿後，又給崔團長及高副團長各寫了一封信，又皆石沉大海，毫無回響。

當時馬祖與台灣間的人、貨都僅靠軍艦輪流運送，每週往返各一次。五十六年政大研究所考試於五月五、六日報名，同月十九、二十日舉行筆試。由於五日台北下大雨，木柵地區淹水，友人不得已於六日才去代為報名，並於當天寄出准考證，以便我持憑請假，但六日午後寄出，已趕不上同（六）日出發的軍艦，而須等下週（十三日）才能送往。

五月十三日接到團部的緊急通知，要我次（十四）日趕往南竿，以便返台參加考試，因為只有搭乘十三日自台出發，十五日返台的那艘軍艦，才能趕上十九、二十日的考試。軍艦於十四日抵達南竿，但因郵件須先送往南竿郵局整理後，才能轉送北竿等離島，故十四日中午離開北竿前，仍未收到友人寄給的准考證。當天下午匆匆趕到南竿後，崔團長立即派請團部連排長，親自去馬祖指揮部代我申請出境證，並於晚餐後親自開車送我去港口轉搭軍艦。途中崔團長曾脫下毛衣要借我穿，並很感性地對我說，他先前以為我跟其他十數位預官一樣，只是想找機回台去玩，沒想到我那麼堅持，他深受我的真誠感動，故決定讓我以公差事由返台應試，並說考完試後可順便回台南探視父母。謝謝他的好意與鼓勵外，我當即向他報告，考完試就會迅速回北竿崗位去。

返台第二天，馬上請友人陪同前往政大，向註冊組長田新先生說明，因台馬交通欠便，未收到准考證就趕船返台，請姑准參加考試。後來遵照指示，寫了一份報告，層奉田組長及教務長朱建民教授批示，特准持憑該報告應試，但事後必須補驗准考證。此外，每節試畢應洽由監考官在該報告背面簽字，以證明確曾參加考試。如願奉准返台，又幸運獲准應試，考完後即很快回北竿去，未曾返回台南省親。

六月初傳來消息，政大外研所考試已放榜，外研所原擬錄取十名，我成績名列第二。據說放榜當天，田組長在放榜前審查會議中突然想起並提出報告，略稱我未持憑准考證應試，事後亦未補驗准考證等云。會議主持人知悉上情後，立即派人前去木柵郵局查詢，確認沒有我寄回准考證的信件後，即決定把我從榜上刪除，僅錄取九人。由於當時人在馬祖，既未知悉詳情，郵電又甚不便，驚訝難過之餘，確不知如何補救。所幸，當時距退伍時間已不滿一個月，故決定退伍返台了解詳情後，據理力爭，以尋求補救。

一年的預備軍官役匆匆終了。帶著長官同仁的祝福，又懷著感恩之情，於七月二日搭上軍艦，朝朝向台灣的的歸程，有如倦鳥歸巢，既興奮又憂心，面對無法預知的未來，繼續深造？就業？失學又失業？不禁深感茫然，但是過河之卒，只能永往邁進，怎能踟蹰徬徨？又怎可貯立不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