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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6/08 16:43:16瀏覽182|回應2|推薦6 | |
後記 這一天,灰色的天空下著濛濛細雨。 現在是早上七點鐘,吳耀邦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要做,而且為了履行承諾,他還提前一天打電話給簡福貴,告訴他說: 「殯儀館的人已經把他火化下葬了,你明天要不要跟我去祭拜他一下?」 簡福貴二話不說就答應了,還不忘跟他說一聲謝謝,感謝他還記得那一天的不情之請。簡福貴還知道,在官司結束之後,吳耀邦就馬上自掏腰包讓李水順的遺體入土為安了,而在蓋上棺木下葬的那一天,秀慈還有到場見她最後一面。但是從她的表情看來,她仍然在逞強,仍然不肯就此放下怨恨,好好地送她母親最後一程。 就在簡福貴掛上電話的同時,偉恩也已經起床了,正在為媽媽和秀慈煮早餐。小小的電鍋發出噗噗噗的聲響,剛從冰箱裡拿出來的三顆饅頭,置身在熱騰騰的水蒸氣當中,開始慢慢地膨脹,變得鬆軟。秀慈就在他的身後,跪在床邊,替偉恩的媽媽按摩手腳,做一些基本的復健。偉恩的媽媽看起來一臉享受的樣子,似乎已經很習慣秀慈的陪伴和照顧,所以一點也不覺得尷尬了。而秀慈看到她滿足的表情,心裡也感到由衷的快樂。偉恩的媽媽,現在也是她的媽媽了。 在另一處破鏡重圓的小屋子裡,已經出獄的羅世南,正坐在餐桌上和他的老婆、小孩一起吃早餐。 在他胸前的襯衫口袋裡,還揣著一包用透明夾鏈袋密封著的一小疊衛生紙。 他滿懷感激地吃著老婆為他烤的花生吐司,面帶微笑地聆聽著三個女兒分享學校發生的趣事,一家人圍坐在一起,笑得咯咯作響。老婆突然問他: 「今天你休假,我們要做什麼呢?」 「我看,就帶孩子出去玩吧,我們已經很久沒有一起全家出遊了。不過有一個地方,我得先去一趟才行。」
早上八點,吳耀邦已經站在恆陽第二公墓的大門前,等待簡福貴的出現。他沒有等太久,因為對方也是個守信用的人,他之所以多等了五分鐘,純粹是因為雙方手錶上的時間有誤差的緣故。 「嗨!好久不見。」吳耀邦遠遠地向他揮手喊道。 「好久不見,辛苦你了。」簡福貴一臉疲倦,但心情是輕鬆的。 他們簡單地寒暄兩句之後,隨即並肩走進了第二公墓,往山頭的方向走去。 「沒想到跟你之前說的一樣,都公告三個月了,居然沒有任何家屬來認領。還好,殯儀館的人最後幫他找了一塊簡單的墓地,還幫他立了一座小小的墓碑,就安在那座山頭上。」吳耀邦大略說明了後來的情況。 「是嗎?」簡福貴的聲音充滿了感慨:「只可惜……國家不肯讓他入祀忠烈祠。」 「那也是沒辦法的事,畢竟在法律上,他終究是有罪的不是?」 「是啊,只是改了一下罪名而已。真是可悲啊。」 簡福貴為自己這三個月來的努力做了一個結論:只是罪名改了一下而已。從可恥的竊盜罪,變成無可奈何的違法搜索罪。 簡福貴遙望著眼前平緩的山頭,綿綿細雨浸溼了他的臉頰。「聽說,死在監獄裡的人,靈魂會出不來。希望這只是個迷信……」 他們繼續往山頭走去,本該植被茂密的山頭,因為人類「慎終追遠」的考量,而被理了一個大平頭,只留下短短一截精心鋪設並且勤於澆水的翠綠草皮。佔地十公頃的山頭上,按照宗教信仰的不同,插滿了漢人的墳頭和基督教的十字;有的區域更是只有在草地上突兀地豎起一面墓碑,讓人分不清楚墓碑的主人到底是睡在墓碑的前面還是後面?所以為了避免踩到長眠的先人,活著的人只好規規矩矩地走在園方特地鋪設的紅磚石子路上,用眼神向這片一望無際的墳場致上最高的敬意。 吳耀邦默默地走在前頭領路,而簡福貴則不遠不近地跟在後頭,一邊環顧著這處墓園的風景和格局。 雨停了,灰濛濛的雲層逐漸飄散,露出了久違的陽光,草地上的水珠也在閃閃發亮。 真是個美麗的地方,好安詳。簡福貴心想。 「咦?」吳耀邦停住了腳步,疑惑地看著眼前的景象。「梁仲斌……有娶老婆嗎?」 他轉過頭去,對身後的簡福貴問道:「你看,那個女人坐的地方,就是梁仲斌的墓了。可是……那個女的看起來有點年輕,會不會是他的女兒啊?」 簡福貴走到了吳耀邦的身旁,順著他指示的方向看過去,卻立刻被眼前的景象給震懾住了── 一位身穿白色洋裝的女人,正坐在墓碑旁邊的草地上,兩膝拱起併攏斜放,身體輕靠著墓碑,兩隻細瘦而白皙的手臂,環抱住那方扁平的墓碑──她緊緊地抱著墓碑,就好像梁仲斌也正溫柔地抱著她一樣。 兩個男人就站在二十公尺外的地方,不知該如何解釋眼前的這一幕,但是他們兩人的心裡都很清楚:那是屬於他們倆最親密的時刻,而身為外人的吳、簡二人,所能做的最好的事,就是不要打擾。 他們兩個就這麼靜靜地站在不遠處的小徑上,看著她時而擁抱梁仲斌的墓碑,時而凝望山腳下的熙攘人間。而在她的頭頂,已經是一片雨過天晴的艷陽天了。 在他的墓前,還放著一束含苞待放的香水百合。也是白色的。 大約過了半個小時,那個女人終於站起來了。她動作優雅地撥去裙擺上的草屑,整了整微皺的衣角。初晴的朝陽越發炙人,於是她又撐起了那把剛剛才拿來擋雨的陽傘,低著頭往山下的方向走去。直到她走到那兩個人的面前時,她才發現那兩個人的皮鞋,正規矩地並列在地上。她慌張地抬起頭來,一雙躲在傘簷底下的眼睛,偷偷地瞥了他們兩個一眼,隨即加快腳步離開。 「小、小姐,請妳等一下。」簡福貴立刻叫住了她。 吳耀邦站在一旁,也回過神來,忍不住偷偷觀察眼前的這個女人。 她的打扮很樸素,梳了一個端莊的公主頭,黑色的長髮自然地披覆在雪白的後頸和窄窄的肩膀上,整個人就像一根包了白布的旗桿,顫巍巍地立在風中。裙襬獵獵,又似招魂的白幡。
浩浩英靈,魂兮歸來。
「妳也認識……」簡福貴用手指向梁仲斌的墓碑問道:「梁警官嗎?」 那個女人有些惶恐地看著他們兩個,似乎在猶豫是要回答他的問題?還是轉身就走? 「你們是?」她決定先禮貌地打探對方的身分。 「喔,不好意思,我忘了先自我介紹了。我叫簡福貴,是恆陽地檢署的檢察官。這位是吳耀邦,是一名法醫。」簡福貴很客氣地介紹道,並且和對方保持了一個不近不遠的安全距離。 「簡福貴?我聽過你,你就是那個起訴養老院殺人魔的檢察官。真是辛苦你了。」那個女人在得知對方的身分後,似乎放鬆了一些。 「那……是這樣的,因為我們剛才到這裡的時候,看到妳正在……陪著梁警官,所以我們才覺得很好奇,想知道妳是他的什麼人?因為據我所知,梁警官是一個沒有親人也沒有結婚的單身漢。」 「是啊……」那個女人一臉哀戚的說:「明明自己一無所有,卻還老是在為別人的事情奔走。他就是這麼一個大傻瓜,大笨蛋。」 「我覺得很感動……對於妳剛才的舉動。」吳耀邦終於加入了他們兩個的對話。 「真是不好意思,是我失態了。」女人有些難為情地說。 「怎麼會呢?我也很受感動呢。我想,妳跟他的關係一定很親密。」簡福貴在一旁附和道。 「親密嗎?」女人的眼神看起來更悲傷了。她用空出來的那隻手偷偷拭去眼角的淚水。「其實不是。是我自己一廂情願而已。我跟他什麼關係也沒有,就像你剛才說的,他沒有親人,也沒有結婚,所以我……只能算是一個對他心懷感激的朋友。」 「所以……妳也不是他的女朋友囉?」吳耀邦小心地問道。 「哈哈,我也很想啊。雖然他比我大了二十歲,但是我不在意,我只想用我的後半輩子來報答他。但是他始終都不肯接受我……那個愛逞強的大英雄噢。」 「妳的條件這麼好,是他沒這個福氣。」簡福貴安慰她說。 「你過獎了,那是因為你們看到的是我現在的樣子呀。換作是二十年前的我,那個樣子說有多嚇人就有多嚇人,要不是他的出現救了我,我根本活不到今天……」 女人的視線飄向了遠方的天空,從雲朵的縫隙間可以看見穿透雲雨的光束,照射在那片陰鬱的山谷。 她相信,他就在那道光束的源頭。他一定會在那裡的。 「這麼說來,他這輩子還真是不簡單呢。」吳耀邦嘆道。 簡福貴也望向那座靜默的墓碑,在青青的草地上,百合迎風搖曳,散發出陣陣的清香。 那個女人回過頭來,向他們兩個深深地鞠了個躬,隨即轉身離開。她獨步的背影充滿了自信,卻好寂寞。 二十年來的等待,只盼來一方無言的墓碑。那個女人好傻。 這個男人更傻。 他們兩個默默地走到梁仲斌的墓前,心裡都懷揣著同樣的疑問:
你為什麼要這麼傻?
答案啊答案,就寫在那張薄薄的衛生紙上。此刻,正完好地安放在羅世南的胸前口袋裡。 三個小孩坐在後座,興奮地唱著歌。爸爸今天要帶她們去兒童樂園玩,只是中途爸爸得先繞去一個地方,那個地方叫做萬客來大賣場。 上午十點,羅世南的小轎車抵達偉恩上班的地方。偉恩還沒來,而站在櫃台算帳的阮氏日玲告訴他:「我們家偉恩要一點才上班喔。」 羅世南心想:如果等到一點的話,他和老婆、小孩的遊樂園之行就泡湯了。他好不容易才和妻小團聚,他不願意再犧牲自己的家人,去追求那些空泛的道義和理想。再也不會了。於是他掏出了胸前的那包衛生紙,極為慎重地交到阮氏日玲的手上,並且叮囑她說: 「麻煩妳,這個東西無論如何都要交到黃偉恩的手上,麻煩妳了!」 阮氏日玲滿臉疑惑地目送羅世南一家人離開,然後才低下頭來看一眼手裡的東西。 「衛生紙?」她不禁愕然。「衛生紙有什麼大不了的?這一款我們店裡也有在賣呀。」 不過,她還是決定把那包衛生紙塞進她圍裙的口袋裡,等到偉恩來上班的時候再拿給他。不管怎樣,答應別人的事情,可要說到做到才行。 上午十點半,騎著野狼一二五的郵差開始沿著大街小巷派信。他在秀慈和偉恩家樓下停車──在新聞熱度過了之後,這條窄窄的巷子又重新恢復了寧靜──踩著輕快的腳步走到信箱前面,在代表秀慈住處的那格小鐵箱上,貼上兩張郵件招領通知單。 過了中午以後,偉恩一家人也已經吃完中餐了。偉恩要接著準備出門上班,而秀慈則陪他走到樓下。現在的她,終於敢走到樓下了。 秀慈幫偉恩扣好安全帽帶後,還不忘揮手跟他說再見,希望他今天的工作一切順心。秀慈的精神狀況雖然已經好很多了,但是要她馬上回到工作崗位上,還是有些強人所難。值得慶幸的是,阮氏日玲對她依舊寬宏大度,在那天的拜訪之後,她還不斷打電話關心秀慈的近況,並且告訴她說:「萬客來的大門永遠為妳打開,這裡就是妳的第二個家喔。」 就在秀慈轉身要爬上樓時,眼角的餘光卻瞄到了信箱上面貼的兩張綠色單子。她走上前去,撕下來一看,發現那是給她的掛號通知單。她覺得很訝異,還有誰會寄東西給她呢?是高志陞嗎?不知道他現在過得怎麼樣?還是許仁惠呢?可是事情都已經結束了,她們之間還會有什麼交集呢?應該不會是──小潔吧?絕對不可能是她,她們兩個都已經絕交那麼久了,再加上那個女人在記者面前亂編的故事,早就讓秀慈鐵了心不再和她往來了。 但是不管是誰寄的信,秀慈總得去把它們領回來才行。於是她便趁著這個午後人車稀少的時刻,上樓拿了印章和身分證,跟偉恩的媽媽說一聲之後,就戴上口罩和帽子出門去了。 郵局距離秀慈住的地方不遠,只要過兩個紅綠燈就到了。秀慈走到郵局後,將通知單、身分證和印章一併交給櫃台的人員,然後壓低帽沿,靜靜地等待對方作業。 「妳有一封信和一箱包裹,請在單子上簽名。」 櫃台人員依照慣例跑完領件的流程,絲毫沒有注意到眼前的這個女人,就是之前各大電視台熱烈討論的「犀利人妻」。這或許是新聞當事人唯一的安慰吧?他們出名得很快,卻也以更快的速度被遺忘。 遺忘是好的,這樣他們才有重新開始的可能。 秀慈拿著信件和包裹走回自己的套房。她猜中了一半,那封信真的是許仁惠寄來的。而另一件包裹,則是從恆陽地檢署寄來的,寄件人的署名是:簡福貴。 秀慈決定先看許仁惠的信。 就在同一時間,偉恩也已經到公司了。阮氏日玲還記得將那包衛生紙交給他,並且告訴他說: 「這個是一位叫做羅世南的警察要我轉交給你的,看他的樣子,感覺這個東西好像很重要,你要不要打開來看一看呀?」 偉恩沒有拒絕,隨手就把那包夾鏈袋打開了,從裡面抽出了那一小疊衛生紙。那是廁所專用的滾筒式衛生紙,紙質很薄,也很粗糙。偉恩發現那上頭有些凹凹凸凸的痕跡,便打開來一探究竟,想不到上頭竟然寫著:
我已經完成這輩子最應該做的事。
最後的署名是:斌。 「梁警官?」偉恩驚呆了。「這難道是他……在監獄裡寫的遺書嗎?」 阮氏日玲一臉困惑地看著他,不清楚他說的人是誰。 偉恩知道,和高志陞的死刑判決比起來,梁仲斌的死訊根本微不足道。而且,這個世界也將永遠不會知道── 如果沒有梁仲斌的捨身追查,高志陞的罪行,恐怕永遠也不會被人發現。 「謝謝你。」偉恩虔誠地將那張衛生紙捧在手心,遙祭英靈。 然而,比起偉恩的驚訝,秀慈收到的那封許仁惠寄來的信,可就讓她又驚又喜又懷疑又痛苦了。各種情緒都在讀到信的第一句之後同時爆發,讓秀慈整個人跌坐在地上,久久不能平復。 那封信,其實是許仁惠轉寄自某位讀者的信。一封來自越南的信。 許仁惠另外用了一張簡單的活頁紙向她解釋道:
秀慈: 這封信據說是妳的父親寄來給我們的。 他說他是在報紙上讀到妳和李水順的名字,馬上就認定妳是他失蹤多年的女兒,可是他不知道妳的地址,便寫信到我們的報社,希望我們可以幫他把信轉寄給妳。 請妳原諒我的自作主張,我不確定妳看到這封信之後會有什麼反應,但我總覺得我有責任要讓妳知道。身為一名記者,最重要的特質就是雞婆,總是天真地以為自己的這枝筆可以為這個世界剷奸鋤惡,扶助弱勢,只希望這一次,我真的能夠幫到妳。 祝:一切順心。 仁惠
秀慈用她那顫抖的雙手,緩緩撕開那封印著「風林股份有限公司」的信,抽出裡面那疊白底紅線的老派信紙。那是他父親親筆寫的字,她從來沒有見過的那個父親寫的字。信裡寫著: 女兒: 請原諒我如此冒昧的稱呼妳,我想妳們母女倆已經想了整整三十五年了,我多想親自到妳的面前,抱抱妳,看看妳,聽妳喊我一聲爸爸,讓我彌補這三十五年來對妳們的虧欠。女兒,是爸爸對不起妳,是爸爸對不起妳和妳媽媽的! 爸爸是從報紙上得知妳的消息的,只是我沒有想到,我們會用這麼不堪的方式來相認。我已經知道妳的媽媽被人殺害了,而且凶手,竟然是妳的丈夫,我的女婿。女兒,都是我害了妳們,如果當年我不要那麼軟弱,說不定,我就可以和妳媽媽一起白頭偕老,而妳也會在一個健全的家庭裡長大,受到良好的教育,說不定我們還會讓妳出國留學,認識到更好的男孩子,那這一切就不會發生了。說到底,這都是我的錯,這場悲劇是我一手造成的,女兒,爸爸對不起妳!真的很對不起! 爸爸也知道,妳媽媽是因為得了失智症,在外面走失了,才會被那個凶手給拐走。可是女兒,妳既然跟那個男人是夫妻,妳怎麼會都不知道那個男人想要殺妳媽媽呢?還有那些寫在千紙鶴裡面的話,女兒,妳為什麼要恨妳的媽媽呢?爸爸可以對天發誓,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人比她更愛妳了……
秀慈快速地翻到第二張信紙,眼淚也一顆顆地掉了下來,浸溼了信紙,模糊了那一個個用黑色簽字筆慎重寫下的字。而她發現,信紙上還有其他暈開的痕跡,那想必是父親悔恨的淚水吧?她撫摩著信紙上的每一處筆跡,想像他寫信當時的深情與思念。這是真的,她的父親真的還活在這個世界上,而且還寫信給她了。 在第二張信紙中,父親繼續對她述說更多的陳年往事:
所以我想我有義務要告訴妳,當年我跟妳媽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而只要妳知道所有的過去,妳就會像我一樣,對妳的媽媽懷抱著無限的感謝和虧欠了。 我想妳已經知道,我跟妳媽媽是在酒店裡認識的。那時候的我,是一個剛出社會的年輕小伙子,陪著老闆一起上酒店談生意,順便見見世面,沒想到,我卻見到了妳的媽媽。她真的好美,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美的女人,她把我的三魂七魄都給勾走了,只留下一個空洞的軀殼。從那一天起,我的心裡滿滿都是她,即便知道她是在那種地方工作的小姐,我還是想要跟她在一起。於是我開始頻繁地跟老闆外出應酬,甚至主動請調到業務部門,每天在外面拜訪客戶,再帶著客戶去妳媽媽工作的那家酒店喝酒,而這一切的一切,都只是為了更接近妳媽媽一點。到後來,她終於注意到我的殷勤了,於是也開始和我有了更多的互動,我們分享著彼此的生活和過往,我也才知道,妳的媽媽其實有一段非常坎坷的過去。 但是那些都已經過去了,我之所以跟妳說這些,主要是想告訴妳,妳的媽媽不是一個下賤的女人,她是為了救她的養父母,才被迫下海的。這點妳一定要記住,妳的媽媽其實是一個聖潔的女人。 可是女兒妳知道嗎?妳的媽媽雖然在酒店裡面陪酒,但是她卻很堅持不陪客人出場,不管對方開多少價碼,不管媽媽桑和那些圍事怎麼威脅、凌虐她,她說不肯就是不肯,寧死都不肯。而我也是因為這個緣故,才敢鼓起勇氣跟她求婚的。我想要把妳媽媽救出火坑,我相信自己絕對有能力照顧她一輩子,還有妳。妳是在我們訂婚之後沒多久就懷上的,而在那個時候,妳的媽媽也已經沒有再當小姐了,她終於可以在家裡當一個平凡但是幸福的家庭主婦,每天帶著妳到公園散步,然後晚上在我回家以前,就煮好了一桌豐盛的菜餚,我還真是沒有想到,妳的媽媽竟然會如此賢慧呢。 但是我始終都不敢帶妳媽媽回我的老家去,因為我很擔心我的爸媽會無法接受她的過去。所以我一天拖過一天,一直拖到妳呱呱墜地,我都還沒讓妳的媽媽正式過門,我的爸媽甚至壓根就不知道有她的存在,他們還以為我忙著打拚事業呢。 但是上天比我想像的更殘酷,祂不僅剝奪了妳媽媽的幸福,甚至連妳都想奪去。就在妳滿週歲沒幾天,妳突然發燒得好厲害,偏偏那個時候我又出差去了,妳的媽媽沒有辦法,只能在大半夜的時候抱著妳,在大雨中挨家挨戶的找醫生救妳,最後好不容易找到一間診所,結果醫生卻告訴她,妳得的是日本腦炎,這種病在當時幾乎是絕症啊!醫治的費用更是高得嚇人,而且就算救活了,也有很高的機率會癱瘓或是變成智障。可是妳的媽媽,一個柔弱的女人,竟然對那個醫生說,無論如何都要把妳救回來,花再多錢都沒關係,一定要把妳救回來。 等到我回國之後,妳的病已經好很多了,還睜著一雙大大的眼睛看著我,臉上滿是令人陶醉的天真笑容。妳的媽媽直到這個時候才終於把妳生病的事情告訴我,還哭著跟我說對不起,說她為了妳的醫藥費,只能再回去酒店上班,而且還答應做她以前打死都不肯做的那件事。當時的我本來很想痛打她一頓的,因為她已經是我的老婆了,怎麼可以做出這麼下賤的事情呢?可是女兒妳知道嗎?後來我並沒有那樣做,因為妳的媽媽告訴我,那筆醫藥費總共要兩萬塊錢,而且要馬上付現,要不然醫生不肯幫妳治療。可是妳知道嗎?爸爸當年的薪水,每個月才只有賺四、五百塊而已,也就是說,就算那天我人在家裡,憑我的能力,也是完全救不了妳的,要不是妳媽媽付出這麼大的犧牲,說不定妳早在三十年前就已經不在人世了。 女兒啊,當妳知道這些事情之後,妳還忍心恨她嗎?她都已經為妳犧牲一切了!如果妳真的要恨的話,就恨我吧,都是因為我沒有擔當,才會害妳們母女倆吃這麼多的苦。女兒啊,真正對不起妳的人是我,不是妳的媽媽啊! 所以當妳病好之後,我終於下定決心要帶妳們母女倆回老家,我想讓妳的媽媽正式過門,名正言順地當我們家的媳婦。可是妳的爺爺卻極力反對我們的婚事,就連妳這個血脈相連的親孫女他都不想要,還威脅我們說,要是妳媽媽膽敢這麼不要臉,想用孩子來逼他們就範的話,他會直接把妳抱去賣掉,讓妳媽媽這輩子都見不到妳。女兒啊,是爸爸沒用,沒有能力把妳和妳媽媽留在身邊,爸爸直到今天都還很後悔,後悔自己當初為什麼沒有努力說服妳的爺爺接受妳們,才會讓妳們的後半輩子過得如此坎坷,妳的媽媽還落得這種下場。是我辜負了妳媽媽,我給了她一個無法實現的諾言,而她卻全心全意地相信我,還為我生下了妳這麼可愛的女兒,爸爸真的對不起妳們,真的很對不起你們母女啊! 到了最後,一樣是妳的媽媽替我們做了最後的決定。她一聲不響就帶妳離開了我們家,沒有留下一封信,也沒有留下任何連絡方式,就這麼帶著妳消失了,我再也找不到妳們,也不知道該到哪裡去找妳們,人海茫茫的,我只好放棄了。對,我放棄了妳們,卻聽從妳爺爺的安排,和一個同鄉的清白女人結婚了。一直到我因為工作離開台灣為止,我再也沒有妳和妳媽媽的消息,她一次都沒來找過我,一次也沒有。可是我的心裡很清楚,一個沒有結婚的女人,卻帶著一個說不出爸爸是誰的孩子,妳們一定活得很辛苦。後來的我總是在想,會不會有別的男人代替我照顧妳們呢?還是妳們已經一起走上絕路了呢?又或者是妳的媽媽工作出了意外,讓妳就這麼不明不白地成了一個孤兒呢?這些念頭始終在我的腦海裡徘徊不去,但是我萬萬沒想到,我真的沒想到,妳們母女倆竟然會落到這種下場。而現在,就算我再怎麼彌補、再怎麼道歉,也已經於事無補了。我不能為死人做任何事,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照顧妳,讓妳媽媽的在天之靈可以感到一絲絲的安慰。 女兒啊,妳願意給爸爸這個機會嗎?讓我彌補妳這三十五年來的虧欠?如果妳願意的話,爸爸希望妳可以撥一通電話告訴我,如果妳還沒準備好跟我相認也沒關係,我在信裡有附上我公司的名片,還有一封寫好收件人地址的回郵信封,妳只要把它寄回來給我就行了。這樣我就會知道,我這輩子,在我斷氣以前,還可以有這個福氣親眼看一看我的女兒,這樣我就心滿意足了。 希望能早日收到妳的回音,我心愛的女兒。 最想念妳的爸爸 留
看完父親的信,秀慈已是淚如雨下,臉上、信上、掌心上,到處都沾滿了她的淚水。她先抽了幾張衛生紙抹去臉上的鼻涕和眼淚,然後撿起地上的信封,倒出裡頭的回郵信封和父親的名片──那曾經是她不顧一切想知道的消息:「我的爸爸到底在哪裡?」 除了那兩樣信裡有提到的附件之外,秀慈還在信封裡發現了一張年代久遠的老照片。照片上,是母親年輕時候的樣子,她的面容樸素乾淨,笑容和藹燦爛,懷裡還抱著一個又憨又傻的小嬰兒,嬰兒的樣子圓滾滾的,看起來可愛極了。早晨的陽光從身後的窗口灑下,讓這對母女都沐浴在黃澄澄的光芒當中。她們都對著鏡頭微笑,而秀慈知道,在鏡頭的另一端,就是她在無數個夢裡永遠看不清面容的那個父親。 照片的背面,是母親歪斜、笨拙,卻無限深情的筆跡:
女兒滿月,我們的家。 民國63年3月25日
秀慈此刻的心情真的好複雜,那裡頭包含了和父親相認的驚喜,也夾雜著對他的軟弱的憤怒,以及從他口中得知這些年來母親一直藏著不說的真相時所湧現的無地自容的羞愧。這些真相,這些情緒,讓她有些不知所措,太多的過去一次全找上她,讓她不知道該如何處理自己的恨意,也不知道該如何面對母親這份無邊無際的愛?
我不能為死人做任何事。
父親信中所寫的這句話,好像也是在說給她聽的。 人生最悲哀的事,莫過於當你終於意識到自己的虧欠,卻又同時絕望地發現,自己再也無法彌補已經逝去的一切。那份悔恨,是人世間最悲哀的事。 死亡其實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懷抱著悔恨或遺憾而死去。李水順已經帶著遺憾離開人間了,而秀慈也將注定要帶著悔恨而死去,且沒有贖罪的可能。 但是她終究還活著。 那麼,她總得做些什麼,來讓自己好過一點。如果人死後真的有靈魂的話,那天上的母親,應該也會為她的懺悔而感到欣慰吧。 而秀慈所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回郵信封和那張名片慎重地放在她的化妝台上。她一定會回信的,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一定。 至於那張母親抱著她的老照片,她決定把它裝進相框裡。那個相框原本是拿來放她和高志陞的合照的,但是現在,它有更好的紀念對象了。 接下來,她決定先回過頭來處理那箱包裹。她拿起美工刀把封口的膠帶一把劃開,就在箱口開啟的剎那,她愣住了,但是她隨即露出了會心的笑容──原來是媽媽寫給她的千紙鶴呀。 打從偉恩從養老院帶回來到現在,幾經輾轉,終於還是回到她的手上,好像冥冥之中自有注定,或者說是有一股強烈的意念,寄託在這些紙鶴的身上,讓它們就算無法飛翔,還是有辦法來到那個人的身旁,總有一天。 在紙箱裡頭還留了一張黃色的便條紙,上頭只有簡單的幾個字:
物歸原主。簡福貴
「謝謝你。」秀慈輕聲地說。 只是,裡頭的千紙鶴幾乎都已經被拆開了,並且在當作呈堂證供的時候幾經波折,有些紙張都破損了。簡福貴終究是沒那個美國時間,來幫她一隻一隻地復原吧。 如果不曾看過它們原本的樣子,一定會把它們當成是一堆被撕下來隨意塗鴉的破爛日曆紙,連拿去回收都換不了幾毛錢。但是秀慈看過它們最初的模樣了,那一張張的廢紙,都曾經是一隻隻精巧玲瓏的千紙鶴,裡頭還寫著母親最後那段日子的點點滴滴。現在的她,終於明白這些紙鶴的意義了。因此,她決定搬出自己的那張摺疊小桌,將那堆廢紙全都攤開在桌上,接著席地而坐,開始把那些廢紙一張一張地拿起來,仔細地讀過一遍,將那段她們母女倆徹底決裂後的空白重新補回來,縱使那段記憶只剩下一片厚重的灰霾,她也要勇敢地面對──
妳一定也很想吃媽媽親手煮的番茄炒蛋對不對?
「對呀,我現在好想好想喔……」秀慈對著紙鶴自言自語。她相信天上的媽媽一定也聽得見。 高先生他有幫我買保險,還說這樣子對我比較好,可以讓妳不用為了醫藥費煩惱,他真是一個好心人。
「媽……對不起,是我害了妳,真的很對不起……」
秀秀,媽媽不希望妳跟我一樣孤單一個人,妳跟媽媽不一樣,媽媽相信妳一定可以找到一個真心愛妳的人,永遠陪在妳身邊。
「媽,我已經找到囉,妳不用再為我擔心了,妳終於可以放心了喔……」秀慈已經讀到泣不成聲了。 連我也哭了。一個母親,到底可以愛她的孩子,到什麼程度? 我想,寫到這裡就夠了,我已經寫不下去了。這個故事,太讓人悲傷了。 總而言之,秀慈就這樣一張一張地讀,再把它們一張一張地摺成一隻又一隻的紙鶴,就像她母親當年那樣,真心誠意地為她摺紙祈福。她很努力去體會、去感受,母親當年的心情。 終於,來到了最後一張鶴紙,紙上顫抖而歪斜地寫著:
媽媽真的好愛妳,妳知道嗎?
秀慈默默地把最後一張鶴紙摺成紙鶴,然後低下頭來,看著鋪滿整個桌面的千紙鶴。秀慈思考了一下,站了起來,走到衣櫃的面前,把裡面的一件白色毛衣拿了出來,接著開始動手拆下毛衣的棉線,然後一條一條地排列在桌上。那件毛衣,是高志陞送給她的。在累積到足夠的棉線之後,她接著拿起美工刀,在每一隻紙鶴的心窩鑿了一個小孔,再用棉線穿過。到最後,那滿桌的千紙鶴,就成了一串又一串的紙鶴結。穿好之後,秀慈又爬上了窗台,將那一串又一串的千紙鶴繫在窗簾的掛桿上,最終連成了一片千鶴簾。 窗外迎面拂來早春清新的微風,秀慈站在窗前,望著眼前這片千紙鶴翩翩飛舞的景象。紙鶴的翅膀,溫柔地拂過她紅潤的臉頰。 秀慈知道,是媽媽來看她了。 媽,我也愛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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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連載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