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最後審判III：宣判

    「起立！」

    庭務員向在場的所有人員喊道。

    今天是高志陞殺人案件宣判的日子，時間是三月三十日下午四時，地點是恆陽地方法院的第一法庭。

    簡福貴、顧海光和高志陞等人都已坐到定位，許仁惠、呂鳳嬌和楊根地也坐在旁聽席上，靜靜地等待命運的宣判。偉恩和秀慈則雙雙缺席，因為他們還在療癒上一次開庭所撕裂的傷口。

    三名法官魚貫而入，隨後，由審判長凌江雪宣布判決結果及要旨：

    「高志陞，殺人罪名不成立，應予……」

    當「罪名不成立」這句話從她口中說出來時，法庭內立刻掀起了激烈的騷動，悍然打斷了她的發言。而其中反應最激烈的是那八名被害人的家屬，他們完全無法接受無罪的判決，紛紛用各種方式表達他們最強烈的抗議，有的人坐在位子上放聲大哭，有的人衝上前去對著法官大聲咆哮，也有人站起來用各種不堪入耳的字眼咒罵法官瞎了狗眼，再加上為數眾多的各大媒體記者嘰嘰喳喳的議論，簡直快要把法庭的屋頂都給吵翻了！

    凌江雪徒勞無功地敲響她的法槌，要旁聽的民眾保持肅靜，否則就要請法警強制將人趕出法庭。但是擋在第一線的兩名法警早已慌了手腳，因為太多人在喧嘩、太多人在哭鬧了，讓他們不知道該先把誰給架出去才好？還是乾脆把所有人都給趕出去呢？

    楊新煌坐在右邊的陪席法官席上，頹然地靠在椅背上，雙眼緊閉，想逃避眼前這幕他早已預見的失控場面。他的心裡很清楚，這只是前菜，等到判決結果登上晚間整點新聞時，他恐怕會整整一個月都不得安寧了。

    而坐在法台左邊的林志勝，雖然全力支持這個判決結果，卻還是被眼前的暴亂給嚇得驚恐不已，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如此猛烈的集體憤怒。

    凌江雪在試圖控制現場秩序的同時，也從眼角餘光瞥見了林志勝惶恐的樣子，於是她立刻轉過頭去，在眾人的叫囂聲中對他喊道：

    「不要怕！法官就是應該要按照法律來判決，絕不能屈服於理盲的民粹，否則，我們將失去身為法官的信念！你永遠要記住這一點！」

   隨後，她猛然站起身來，睜大眼睛瞪視著在場的所有人，大聲喊道：

    「所有人都給我安靜！再有人破壞法庭秩序，我就立刻請檢察官追究你們侮辱公署之罪！聽見了沒有！」

    對那些常年跑法院的人來說，審判長當庭喝斥並不稀奇，但是這位從第一次開庭就始終保持親和形象的年輕女法官，竟然會對著所有人大吼，這可是他們完全沒有料想到的，因而造成了十分有效的震懾效果，就連反應最激烈的死者家屬們都瞬間安靜了下來，正在和他們拉拉扯扯的兩名法警也呆愣在原地，他們全都被凌江雪強悍的氣魄給懾服了。

    就在這片刻的真空狀態下，卻突然傳出了一陣令人發毛的冷笑聲。

    所有人面面相覷，就連凌江雪也感到非常地錯愕，因為那個膽敢發出笑聲的人──竟然就是被告高志陞。

    他的笑聲沒有因為眾人的靜默而停止，反而還越笑越大聲，最後竟然變成了狂妄的長嘯。就在三位法官的面前，就在那些等著看他被判死的家屬和記者的面前，他竟然在笑。

    呂鳳嬌驚呆了，她從來沒有見過她的兒子表現出這種行為，這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狂笑，她從來沒有聽過。

    「兒子啊……你不要嚇媽媽好不好……」此刻的她，已經是六神無主了。

    「高志陞先生！你現在的身分還是刑事被告，請你注意自己的態度，別把自己搞得這麼難堪！」凌江雪終於反應過來，立刻對他提出警告。

    「哈哈……真對不起，但是實在是太好笑了！哈哈哈──」

    高志陞那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實在讓人摸不著頭緒。

    「有什麼好笑的！」凌江雪已經徹底被他激怒了。

    「哈哈哈……真是太好笑了啊！」

    高志陞依舊沒有收斂的跡象，他還大剌剌地側過身去，伸出手臂勾在顧海光的脖子上，好像正在和他分享只有他們兩個才懂的笑話似的。但是顧海光此刻的表情卻比呂鳳嬌還要驚慌，而高志陞看到他臉上的表情之後，反而因此笑得更加厲害了。

    「夠了！請法警立刻把被告押到拘留室去，退庭！」凌江雪當機立斷做出指示，不願再忍受被告這種莫名的羞辱。

    「等一下！」

    高志陞突然大喊。

    「你、你說什麼？」凌江雪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被告剛才是在公然違抗她的命令嗎？

    「我說，等一下。」高志陞這時又回復成極為嚴肅的態度，回答她說：「親愛的法官大人，難道妳不想知道，我在笑什麼嗎？」

    「不！我不想！我沒有興趣去追究一個瘋子為什麼發瘋。」她斬釘截鐵地說。

    「呵呵呵……是這樣嗎？」

    高志陞似乎很享受此刻詭譎的氣氛，那些原本抱著看好戲的心態而現在全都嚇得說不出話來的家屬和記者們，更是讓他扎扎實實地體驗了一回報復的快感。而現在，身為整齣法庭大戲的導演，他終於可以揭曉他精心安排的大結局了。

    「如果我告訴妳，妳眼中的瘋子，他不僅沒瘋，而且，他還非常冷靜地設計謀殺了那八個──喔不，其實是十二個老人家，那妳會怎麼辦呢？一樣判我無罪，把我當庭釋放嗎？」

    法庭上的所有人，都清楚地聽見了被告當庭的自白，這個一路走來都在裝可憐、裝無辜的年輕人，竟然在法官判他無罪之後，公開承認他是殺害那八名被害人的凶手？甚至還有其他尚未被發現的被害人？他們此刻的感受，應該就跟站在法台上的凌江雪一樣，就好像體內的血液都在那一瞬間從腳底抽乾了，冰冷和刺痛的感覺開始從頭頂一直擴散到腳尖，就像被惡靈附身了一樣動彈不得，連喊救命的能力都被剝奪了。

    偌大的法庭上，只剩下死一般的靜默。

    凌江雪的兩隻眼睛漸漸失了焦，她緩慢地坐回位子上，用空洞的聲音做出最後的裁示：

    「將……被告……還押……看守所……擇期……重新宣判。」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陣淒厲的狂笑劃破了這片死寂，把所有的人都驚醒過來，重新恢復了知覺。

    高志陞可不打算就這樣結束了，他還有很多話要跟這些人說呢。

    「你們一定很納悶我幹嘛要認罪對不對？別急，我現在就告訴你們，早在我的名字登上蘋果頭版的時候我就想告訴你們了，原因其實很簡單──因為我打從心底瞧不起你們所有人！法官又怎樣？檢察官又怎樣？律師又怎樣？你們以為自己學歷很高、錢賺得很多，就很了不起嗎！看看你們現在的樣子，還不是從頭到尾都被我耍得團團轉！還不是被我一個人就搞垮了你們全部的人！」

    他接著轉過身去，對著那上百位的旁聽者怒吼道：

    「最讓我感到噁心的是你們！你們這些偽善又自以為是的雜碎！你們口口聲聲說是我殺了你們的爸爸媽媽爺爺奶奶，說什麼要替他們討回公道，算了吧！你們早就巴不得他們早一點死掉了！他們早一點死掉，你們就不用再繳什麼住院費醫藥費保險費和伙食費了，你們之中說不定還有人可以領到一大筆遺產，瓜分掉那些老人辛苦打拚一輩子的房產和積蓄，然後自己舒舒服服地過下半輩子，只是你們自己不敢承認罷了！你們不敢承認自己根本不希望那些老人活得這麼久！我甚至可以很篤定地說──你們家的老頭跟我說的心裡話，絕對比你們這些孝男孝女還要多上一百倍！因為只有我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守在他們的身邊！還有一點我也可以很坦白地告訴你們，那就是我不只算準了保險公司不會去查那些老人是怎麼死的，我還算準了你們這些孝男孝女是絕對不會在乎自己的爸爸媽媽是怎麼死的！因為你們把他們丟在養老院之後就再也沒來看過他們了，連一次也沒有！

    你們到底憑什麼恨我呢？我解決了你們的包袱不是嗎？我做了你們想做卻不敢做的事情，讓你們徹底免去了這些骯髒的事情又不會遭到良心的譴責，你們應該要反過來感謝我才對啊？可是你們一個個都把我當成什麼了？清潔工？菲傭？清大便的？都不是，你們根本不把我們這些看護當人看！你們只把我們當成是一群不能有情緒不能出差錯還要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機器人！只要我們一不小心犯錯了，你們這些有錢有勢的孝男孝女們就會像現在這樣大吼大叫，把我們告上法院，再逼我們把一點一滴辛苦賺來的錢全部吐出來還給你們！在我眼裡，你們比那些癱瘓插管的老人還不如！你們比他們還要下賤！」

    「夠了！請法警把被告帶下去吧，我們已經聽夠了。」

    凌江雪直到這時才決定制止他脫序的行為，這或許是因為，她也很想知道──他到底為什麼要自首？他明明可以無罪釋放了，為什麼還要認罪？

    但是在聽完高志陞的這一番慷慨陳詞之後，她終於明白：

    死對他來說，才是解脫。

    對他而言，人生想必是截然不同的意義。在見識過日復一日的衰老和死亡之後，在目睹了這麼多人情冷暖和所謂孝道之後，活到老年又有什麼價值呢？養兒育女又有什麼意義呢？

    這是凌江雪感到最荒涼的時刻。每一個十惡不赦的罪人，都可以用他們血淋淋的人生經歷，告訴她：什麼是人生。

    對高志陞而言，人生就是活到最後一無所有，連僅有的尊嚴都失去了，然後──幸運的話──才能夠痛快地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