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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0/28 05:05:39瀏覽121|回應1|推薦4 | |
76. 全台灣的人都在中午用餐的時候看到這則新聞,阿忠看到了,許仁惠看到了,吳耀邦看到了,余秀瑞看到了,高志陞也看到了。在他們之中有人錯愕、有人落淚、有人冷笑、有人嘆息,也有人急著轉到比較可以幫助消化的新聞頻道,像是周杰倫和昆凌在紐約曬恩愛,或是彰化有一家遠近馳名的牛奶鍋專門店,店門的旁邊就有一座乳牛飼養場。不過,感到不舒服的觀眾並不會困擾太久,因為這則新聞全長只有三十秒,其中二十秒是看守所發言人的簡短說明,五秒是看守所內部的剪接鏡頭,最後五秒則是梁仲斌的大頭照再配上他的家世介紹:父母雙亡、無妻無子、同事深表遺憾。阿忠事後回想起他的死因,卻只想到紅底白字的大標題寫著:「疑似上廁所摔死」。 除此之外,牢裡有人死掉,那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有些人甚至在這則新聞的底下留言說:「多摔死幾個好,就不用浪費納稅人的血汗錢來養這些垃圾!」 而在這則消息傳開之後,用不著阿忠主動聯絡許仁惠來討論後續的行動,許仁惠就已經帶著一雙紅腫的眼睛出現在他的店門口,而當阿忠詢問她眼睛怎麼了,她卻推說是因為這個禮拜都沒有什麼睡的緣故。但是無論這個說法是否可信,阿忠都可以明顯感覺到她這一次的心境,和上一次完全不同了;這一次,她的眼裡盡是含冤待雪的決絕。 她一直站在對面的街角等他,而外面的氣溫只有十三度,能夠為她稍稍帶來溫暖的只有等紅綠燈時的汽機車排氣管,但是她全然無視這一切,因為有一種東西比身體的寒冷更徹底而且早已滲入她的骨髓,那就是心寒。對於一個文明的社會竟然會聯合起來殘害一名正義之人,一如蘇格拉底在民主聖殿的雅典被人民表決處死,而這些蒙昧痴愚的行動不僅完全合法,還贏得了社會廣泛的認同或默許,卻沒有人意識到其中存在著多少的弊端與荒謬,而更讓她感到毛骨悚然的是,如果不是阿忠告訴她這些事情,那麼連她這樣一位專業的記者,也會不自覺地淪為冷眼旁觀的幫凶。 現在,在許仁惠的心裡,已經沒有任何事情比揭發這樁醜聞的真相並且公諸於世更重要了,她可以感覺得到,梁仲斌尚未遠去的英靈,正在召喚她內心深處沉睡已久的正義,她的胸口從來不曾像此刻一樣充滿了悲憤,而這股悲憤在被點燃的那一刻,便已燒盡了她所有的顧慮與膽怯──
梁警官連命都賠上了,我還在擔心自己會不會被炒魷魚?不!我發過誓的,沒有查出真相以前,我絕不罷休!
阿忠完全能夠體會她此刻的心情,所以他決定再次擱下手邊的事情,繼續從事揭發命案真相的工作,也唯有如此,他才能稍稍告慰梁仲斌的在天之靈。 他再次搬出自己的老婆來當擋箭牌,向陳土水暫時告假,而偉恩雖然很想陪他一起去,但是他心裡也很清楚,兩名員工的家裡同時出事的機率幾乎是零,就算老闆的腦袋再不靈光,也會猜出這其中必定有詐,所以當阿忠看到許仁惠的身影之後,便說服偉恩留在店裡,等到他回來的時候,再照舊到倉庫來會合。至於許仁惠,阿忠則是用手機通知她說:「不要站在外面吹風啦,我們老地方見。」 二十分鐘以後,他們雙雙在漫畫王的包廂裡落座,彼此都點了一杯熱咖啡,不加糖不加奶精,純粹的黑,和此刻的心情一樣苦澀。但阿忠其實更想提一手啤酒過來,只可惜漫畫王禁止飲酒,而他們也必須保持清醒的腦袋,才有辦法想出下一步該怎麼走。 「你看到新聞了吧?」許仁惠用明顯被淚水漬過的嗓音問他。 阿忠先喝了一大口咖啡,等待那苦味逐漸淡去之後,才開口說:「我看到了,很悲哀。」 「悲哀一點意義也沒有!我們要還他一個清白!他不該帶著犯人的身分下葬的,我不能接受……」許仁惠再次哽咽,難以言語。 但是阿忠並沒有安慰她,因為他知道再多的安慰都只是空話一句,確實一點意義也沒有。所以他只是坐在那裡,靜靜地等著,等她平復。 等到她宣洩完情緒之後,還自己掏出紙巾拭去眼角的淚水,接著啜飲一口咖啡,讓自己稍稍回神,只消幾分鐘的時間,就變回了她原本精明幹練的形象。她先把自己第一輪調查的結果向阿忠覆述一遍,並且特別強調「確認死因」這件事的明顯分歧,也將她所打聽到的三種版本分別說給阿忠聽。除此之外,她也大略提到高志陞拒絕受訪的事情。不過阿忠似乎並沒有因此感到沮喪,反而還有鬆一口氣的感覺。 「那個高志陞先不要理他也沒關係,反正我們現在手上也沒有可以對付他的把柄。可是既然妳已經得到余秀瑞和吳耀邦他們兩個意見不同的證據了,而梁仲斌現在又莫名其妙死掉,那我們乾脆就先照一開始的推測,把這兩件事情串起來公開,我相信電視上的那些名嘴們一定會對這件事情感興趣才對,只要有那些人一起幫忙起底的話,我想應該可以挖出更多的內幕,那這樣一來,就算不上法院,我們也可以藉助民間的力量來逼他們就範。我和偉恩已經想好了,只要能拔掉余秀瑞這尊門神,那高志陞就很好對付了。」阿忠在聽完許仁惠的調查結果後,隨即提出自己的建議。 「可是忠大哥,除了這起命案之外,我還有發現更驚人的巧合,那就是黎明安養中心竟然平均每兩年就會發生一起老人意外死亡的事故,這樣看來,那個男的殺害老人詐領保險金的可能性就大大提升了,這可是另一個非常值得追查的方向喔。」許仁惠補充說。 「真的假的?」阿忠驚訝地說:「原來他不只殺一個人喔?他這個人也太殘忍了吧!」 「我強烈懷疑是這樣沒錯。可是忠大哥,你說要先把余秀瑞弄掉我是沒有意見,可是我突然想到,要是透過我們週刊來爆料的話,我又會擔心她到時候會以妨害名譽的名義來告我們,那對我們報社來說,很可能會損失慘重的。」許仁惠憂心忡忡地說。 「那就要看你們的老總怎麼衡量了,看這件事情,值不值得你們報社冒這個險。」阿忠不帶情緒地回答,沒有慫恿也沒有責怪。畢竟承擔風險的人不是他,他確實沒有資格在這件事情上說三道四的。 「忠大哥說得對,比起梁警官所做出的犧牲,我們這些都不算什麼了……」許仁惠沉吟了一會兒,隨即打起精神說:「好吧!不管怎樣,我都會試著說服我們老總的,這個任務就交給我吧!」 「小惠呀,真的很不好意思哩,給妳造成這麼多困擾……不知道有沒有什麼事情,是我們可以幫得上忙的?」 「我想忠大哥你們目前最應該做的,就是充當我們最珍貴的消息來源,好好活著就好,因為如果有一天真的要對簿公堂的話,那少掉已經殉職的梁警官,就只剩下你們是唯一知道內幕的人了……」許仁惠握住阿忠的手,鄭重其事地說:「忠大哥,你們一定要好好地活著好嗎?」 「我明白妳的意思啦,」阿忠仍然有些愧疚地說:「可是我們這些當事人,總不會只有乾瞪眼的份,連一點忙都幫不上吧?」 「那現在的你們又能做什麼呢?像梁警官一樣潛入老人院去找證據嗎?」 阿忠被她這麼一問,頓時語塞。他真的很不想只靠許仁惠一個人到處奔走,但是有家累的他確實正如偉恩所說的那樣,是不容許發生任何一點差錯的,而且他也捨不得再讓他的妻小受苦了。 許仁惠眼看阿忠遲遲沒有作聲,也多少猜到他心裡在顧慮什麼了,所以她反而安慰他說:「忠大哥,你也不用感到自責啦,我真正辛苦的部分已經完成了,該拿到手的證據也已經拿到了,光是我手上現有的資料,就足夠我寫出一篇精彩的報導,而且只要我的報導夠有賣點,要說服老總也不是太困難的事了。所以囉,接下來我只需要動腦寫稿就好,不會發生什麼事情啦。再說這本來就是我的工作呀,我反而要謝謝忠大哥提供我這麼大的獨家,又怎麼會怪你們沒有幫忙呢?」 阿忠微微點頭,對於許仁惠所說的話,他確實無可反駁。在社會輿論還沒發酵以前,他們這些小老百姓根本沒有發言的權力,唯有依賴眼前這個看起來弱不禁風的女記者,期許她的如椽大筆可以點燃整個社會不平的怒火,帶來排山倒海的輿論壓力,才有可能促成真正的變革。 既然雙方已經達成共識,也確定了下一步的計畫,那接下來就只有全力以赴了。而許仁惠也不斷地提醒自己,要連梁警官的份一起努力,務必要揭發這起濫權吃案的醜聞,因為她當初之所以選擇記者這條路,正是因為她打從心底相信──當法律和政府都淪為有錢人的爪牙時,唯有記者才是弱勢和邊緣最強而有力的代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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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連載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