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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0/26 10:53:53瀏覽111|回應1|推薦5 | |
75. 只要待過這個地方,那就算是地獄也沒有什麼大不了了。身在地獄,只有靈魂在受苦;可是待在這裡,肉體的每一種需求都會在靈魂的深處折磨自己,而在滿足與不能滿足之間,存在滿足別人和被別人滿足的差異,便會日日夜夜時時刻刻分分秒地提醒自己── 我正在用半人半獸半死半生的方式在活著。 而在這度日如年的絕境之中,備受尊榮與極度羞辱同時並存,讓梁仲斌不禁感嘆,身在天堂和地獄之間的人世,竟然會發明出讓這兩種想像的世界都望塵莫及的荒誕與瘋狂,難怪那些走進這個地方傳道的牧師與上人,會全都喪失了在外頭應得的尊敬。 這個地方就是,恆陽看守所義二舍○五號房。 梁仲斌和其他十五名「同學」共享這間五坪大小的牢房,初次見面的寒暄就從互毆開始。因為是警察和罪犯的組合,所以問候起來格外地熱烈,從一對一的勢均力敵演變成十對一的圍毆作結,那些人當年所受的鳥氣,此刻一一化作招招奪命的拳腳,狠狠地招呼在梁仲斌的身上,直到他終於失去意識,被扔到小白旁邊的角落為止。 那還只是第一天。 就寢的時候,梁仲斌的臉緊貼著面前的一道矮牆,而他完全可以想像得到在牆頭另一邊的「小白」的形狀,以及半夜有人起來上廁所時的潑剌聲。小白當然不是某個室友的綽號,小白是整間牢房裡唯一一座大便池,不僅沒有加蓋,還因為擔心犯人會浪費水,所以連沖水的功能也沒有。 梁仲斌在心裡暗暗慶幸,還好自己是冬天才進來這裡,否則十六個男人的體溫,足以把狹窄的牢房給悶成免錢的三溫暖烤箱,連搧風都還會打到躺在旁邊的同學,進而引爆另一場無聊的鬥毆。 早在進來以前,梁仲斌就已經認定這裡會是他人生的最後一站,所以無論最後的判決是六個月還是一年半,都只是一組失去意義的數字而已。在○五號房裡的每一個同學他都認得,所以他早早就寫好了遺書,利用上午假裝上大號的時候,用稀有的廁紙,和一截短短的鉛筆,剛好夠他寫完一句話。然後他把遺書塞在自己的褲襠裡,就夾在內褲和外褲的中間,只是連他自己也不知道,這麼用心保護的一句遺言,最後是要留給誰呢?又有誰會在乎呢?也許,他只是想用這句話來給自己一個交代吧;一句話也不說就走了,感覺是很不負責任的事情。 他原本以為自己要不了多久,就會被那些仇人們給凌虐致死,想不到在經歷過幾次讓他難以啟齒的玩弄之後,他才發現那些人其實並不想讓他一死百了,而是打算在他人還留在這裡的時候,極盡所能地善用每一分每一秒來折磨他。因此,在遭受到又一次脫褲彈鳥的羞辱之後,他開始思考自我了斷的可能。 絕食、用頭去撞牆或是用僅有的鉛筆自殘,都無法保證他可以痛快地死去,萬一沒有死成,那他被救回來之後,不僅會被限制行動,甚至還可能成為所有同學茶餘飯後的笑柄,那將會是另一種精神上的凌遲。所以他反覆思索,最後決定把腦筋動到牢房裡的那位老大身上,他知道為了討老大的歡心,這些人什麼事都幹得出來,這就是黑道講的義氣,而十五個人的義氣,應該足以讓他徹底斷氣了吧? 那一天,梁仲斌下定了決心,在早餐時間過後,便窩在自己的角落靜坐。其他同學也各自盤腿坐在自己固定的位置上,雖然有規定靜坐的時候不准交談,但是管理員甚少來巡房,多半是靠監視器來確認同學們在牢房裡的情況,所以他們往往會在這個時候說些沒營養的閒話,總比沉悶地打坐到中午要來得好。 「媽的,我好想看蘋果打手槍喔!」一名二十幾歲的同學先說話了。 「幹!你以為只有你想喔?我也忍很久了啦!」另一個坐在他旁邊的同學接著說。 「喂,我再說一遍,影劇版是砲哥的,其他的要先拿來給我選,誰敢跟我搶喔,晚上就把屁股洗乾淨來等我!」坐在右側角落數來的第二個壯漢開口說道。在他那兩條袖子蓋不到的手臂上,還可以清楚地看見兩條蛇形的深灰刺青。 而坐在最右側角落──也就是離小白最遠的地方──的那個男人,則一臉不屑地瞥了其他人一眼,隨即又轉回頭去,繼續閉目養神。 其他人這時早已閉上嘴巴,深怕自己會不小心說錯了話而得罪老大,就算心裡有怨言也只能默默地吞下,想不到這個時候卻有人大聲地嗆說: 「哼!什麼砲哥,還不是跟那些小伙子一樣像條狗在發情?連報紙也要跟小弟搶,這算哪門子大哥啊?」 這時,整間牢房十五個人全都看向發出聲音的那個地方,而坐在小白附近的三個人全都一臉無辜地搖頭否認,唯獨一個人還若無其事地坐在原地,那個人就是梁仲斌。 「喂!新來的!剛才的話是不是你講的?」手臂有刺青的那名壯漢,語帶威脅地質問他。 梁仲斌沒有回答,只是抬起頭,看著牆上挨近天花板的那一扇窄窄的氣窗,今天是晴天,是適合回家的日子。 就在這看似靜止的時刻,梁仲斌突然站了起來,用盡他全身的力氣把擋在他和老大中間的人全部推開,就連剛剛問話的壯漢也被他撞倒在地,接著在眾目睽睽之下,梁仲斌亮出了他暗藏的鉛筆,用筆尖狠狠地刺進那個老大的左眼,老大閃避不及,頓時鮮血迸流,發出淒厲的慘叫!眾人全都被嚇住,不知該如何反應,等到靠近服務鈴的同學終於想到要按鈴通報時,老大卻突然大聲喝止了他,接著一隻手捂住他插著鉛筆的左眼,另一隻手則顫抖地指著梁仲斌,大聲喊著:「給我打死他!打死他──」 所有人接收到這個命令,立刻抄起手邊的板凳、衣架,用砸的、用揍的、用踹的,十幾個人圍著一個人猛打,而被打的那個人卻像條破棉被似的,全然沒有想要遮擋的樣子,任憑眼前的十幾個惡煞朝他的腦袋猛砸、往他的胸口猛踹,一直到管理員匆匆趕來、拉開鐵門的時候,卻只看見梁仲斌已經倒臥在地上,所有人都住了手,退到了牆邊,大口喘氣。 管理員急忙衝上前去檢查梁仲斌的生命跡象,卻發現他早已氣絕身亡,只是所有人都想不到,在他的臉上,竟然浮現出一抹心滿意足的笑容。他們終於明白了他的意圖── 他想用最有尊嚴的方式去死。 在醫護人員到達以前,管理員在梁仲斌被扯得破爛的內衣底下,發現了一截廁紙,就夾在內外褲頭的中間。他打開來一看,上面只寫了一句話: 「我已經完成這輩子最應該做的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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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連載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