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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0/24 23:38:46瀏覽105|回應1|推薦3 | |
74. 原來老樹咖啡館就埋在地檢署側門的巷子裡,招牌是用極不起眼的深褐色當作背景,就像茄苳樹幹那樣;而黑色又虯結的「老樹咖啡館」五個字,則風化成樹幹上深淺不一的死皮痕跡,毋須走進店裡,也能猜得出這是一間屹立數十年的老店;而滲透進每一吋裂縫裡的咖啡香,更是扎得比樹根還深。 上午十一點四十五分,許仁惠已經坐在店裡最角落且有半面及肩隔板圍成的雙人座位上,她面向門口和櫃台的位置,方便注意余秀瑞是否出現,也好觀察周遭是否有任何不安份的目光瞥向這裡。趁著這段空檔,許仁惠又再確認了一次錄音筆的電量,檢查手中的原子筆墨水是否充足,也翻開自己昨晚預先擬好的二十個問題;昨晚,她從新聞快訊上得知,余秀瑞抗告成功,施德亨現在人就在恆陽看守所等著吃午餐呢。這代表今天的訪談,也許可以用更輕鬆且從容的態度來進行。 她又拿出了化妝鏡來檢查自己的眼影和唇蜜,也順便對著鏡子裡的自己加油打氣,她察覺得到自己心底的膽怯,只能冀望等一下在那位閱人無數的檢察官面前,可不要露出破綻才好。 在五十五分的時候,余秀瑞推開門進來了,只見她穿著一整套外型俐落的白衣白褲,手臂上掛著一件黑色的大衣和米白色的圍巾,除此之外,身上沒有任何一絲多餘的墜飾,整個人看起來容光煥發。她還來不及注意到許仁惠,就先被老闆給拖住了,彼此寒暄了幾句「妳真厲害」、「哪裡哪裡是你過獎了」之類的對話,接著才看見起身招手的許仁惠。 「初次見面您好!哇──余檢察官,您看起來真的很年輕欸!」 「哎呀,都四十幾歲的老女人了,小孩都已經要讀高中了。」余秀瑞笑著說。 「哇!真是不簡單,又要查案又要顧家,我光是自己一個人就快要忙翻了。對了,這個是我的名片,今天的訪問,還請您多多指教!」許仁惠也跟她閒聊了幾句,順便遞上自己的名片。 「嗯,」余秀瑞看著她的名片說:「許仁惠,真是個正派的名字,那怎麼會在壹週刊當記者呀?」 「哈哈,余檢察官,今天是我要訪問您耶,不過還是跟您報告一下好了,就當作是我的小小回禮。」許仁惠娓娓說起自己的記者之路,或許是想藉著分享彼此的生命經歷,來拉近這素未謀面的距離感吧。 「其實是我後來發現,壹週刊真的是臺灣媒體界最後的良心了,至少在壹週刊的團隊裡,不管是牽扯到哪位權貴的內幕,我們都可以秉持著公平正義來報導,不像其他的媒體,非藍即綠,攻擊別人的醜聞不遺餘力,可是一碰到自家人犯錯的時候,就全都閉上了嘴巴,只有壹週刊,沒有這些盤根錯節的利益關係,只是有時候為了拉抬銷售量,必須報導一些花邊和腥羶色的新聞而已。」 「妳說的沒錯,」余秀瑞聽完之後,也不禁點頭表示認同,「記者的確也是一份做起來綁手綁腳的工作,要能完全照著自己的意願來做事,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妳能夠勇於打破這層限制,很不簡單。」 「我沒有您說的這麼了不起啦,我還要慶幸自己現在是在訪問您,而不是被派去趴在某一棟豪宅外面的欄杆上,只為了等某個大人物偷吃的畫面呢。」 她們兩個相視而笑,不過輕鬆的閒聊也到此為止了,接下來就要正式開始進行這場乍看之下十分單純的人物專訪。 「好,那我的第一個問題是:您是如何下定決心走上檢察官這條路的呢?」 余秀瑞聽了之後,開始杵著頭回想,順手拿起桌上的奶球,慢慢地倒進咖啡杯裡。 「我想……是為了要證明給他們看吧。」余秀瑞緩緩地說。 「證明?」許仁惠用充滿好奇的語調,引誘對方再多說一點。 「妳也知道,我們身為女人,幾乎一生下來就矮男人一截,讀書的時候還好,但是出社會以後就不一樣了,明明自己比那些男人還努力,表現也好得多,但是薪水永遠比他們少,升遷也輪不到妳,所以我在私人公司待了三年之後,就毅然辭掉工作,全力準備司法特考,還好老天爺眷顧我,讓我第三年就考上了。等我受訓完正式分發的那一天,穿上法袍坐上檢察官席的時候,不瞞妳說,我感覺自己就像是武則天登基一樣,心裡頭只想著一件事情,那就是咱們女人終於可以爭一口氣了。」 「哇……好戲劇化的發展喔,可是您當上檢察官以後,真的都沒再碰到這類的歧視了嗎?」 「這我可不能告訴妳,我還想升官呢。」余秀瑞半開玩笑地說:「先說好,這句可不能用喔。」 「是是是,我不會陷害您的,女人當然不會為難女人囉。」 「很好。那我這個回答,妳還滿意嗎?」余秀瑞喝了一口咖啡說。 「可以、可以,那我接著再問第二個問題喔,」許仁惠偷偷觀察了一下余秀瑞的表情,確定她此刻依舊輕鬆而自信,最重要的是沒有起疑。「請問您辦過最有挑戰性的案子是什麼呢?」 「妳一定覺得我會說是目前這件案子對不對?其實不是的。我辦過最有挑戰性的案子,是前幾年引起社會廣泛關注的議員家暴案。當時因為議員夫人礙於名譽和丈夫的地位,所以始終辯稱是自己不小心跌倒的,而這就是我最不能忍受的地方了,明明是被自己的男人給打傷,受害的女人卻還要受限於社會的觀感來幫加害人隱瞞嗎?於是,當我收到檢舉函之後,便立刻開始著手調查。至於這件案子最棘手的地方,應該是要如何讓受害人不再袒護加害人,而是和我站在同一陣線,並且協助提出家暴犯行的具體證據吧。起初議員夫人堅持不肯吐實也不肯驗傷,只推說是鄰居誤會或是電視聲音太大聽錯,而那名議員也開始四處動用關係來向我施壓,最後甚至……」余秀瑞說到這裡突然停住,似乎是察覺到自己說出太多檢調單位的內幕了,於是她馬上改口說: 「我後來是在私下訪查的時候,發現連那位議員的小孩身上,也有多處不明的瘀青和擦傷,便以此做為突破點,勸她不要因為無謂的聲譽而犧牲了孩子的童年,丈夫的拳頭也許是打在她的身上,但爸爸打媽媽的暴行,卻會在孩子的心中留下一輩子的陰影。而議員夫人在聽完我的勸告之後,才終於肯承認她長期遭受丈夫的拳腳相向,而小孩為了保護她,也遭到丈夫的拳打腳踢,這起案件到此才得以順利偵結起訴,也還給那對母子一個安穩幸福的未來。我那時候的初衷直到今天依然沒有改變,我的初衷就是要用我手上的權力,為這個社會帶來一些正向的改變,尤其是在改善婦女處境的這一方面。」 許仁惠聽她說得頭頭是道,卻忍不住在心底質疑她:「改善婦女處境?李水順就是一名無辜受害的婦女呀,怎麼妳就沒有想到要為她討回一個公道呢?難道說妳的正義還有限年紀或身分嗎?太老的或是沒有人在乎的就可以不用理會?」 但是許仁惠並沒有要全盤否定余秀瑞這些年來在捍衛婦女權益上的努力,只是當她得知李水順的事情之後,余秀瑞的說詞就變得很難讓人百分之百信服了。不過許仁惠當然不會告訴她這一點,反而還裝作一副專心聆聽的樣子,並且勤做筆記,加上不時露出的驚訝和佩服的表情,儼然成了一名忠實又熱情的聽眾,讓余秀瑞臉上的驕傲越發肆無忌憚了。 接著,許仁惠又一連問了她關於家庭背景、求學生涯和準備考試的甘苦談等等制式的問題,而余秀瑞也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一一予以答覆,說到熱烈之處,許仁惠還得冒昧打斷她,才好進入到下一個問題。整體來說,許仁惠感覺余秀瑞到目前為止,純粹是把這件事當成一次很單純的專訪而已,而且從她回答時的積極態度,還有不時強調自己的嚴謹勤奮和稟賦良善來看,許仁惠隱約覺得她是想藉助這次的專訪,來拉抬自己的聲望,好讓她的升遷之路可以擁有更多的談判籌碼。還好,許仁惠並不介意自己變成余秀瑞鬥爭的工具,只要她接下來也能像現在這樣滔滔不絕就好。而現在,許仁惠即將要掀開她的第一張底牌: 「余檢察官,我想再接著請教您,聽說檢察官這份工作需要看屍體對不對?那對您來說會不會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呀?因為有些凶殺案的屍體真的很恐怖耶!」許仁惠說到這裡,還不忘戲劇性地做一下鬼臉。 余秀瑞輕笑了一聲說:「那是你們媒體和那些寫偵探小說的人的誤解啦,我們內部有一些女性同仁確實會害怕輪外勤沒錯,可是對我來說,只要人不是我殺的,那看到受害人的死狀也沒什麼好怕的才對,會怕的反而是那些做賊心虛的人。我還記得有一次,碰到一個做丈夫的狠心殺害他從印尼娶回來的太太,屍體被發現的時候都已經長蛆了,結果我帶他去認屍的時候,原本死不認罪的他,一看到屍體馬上就崩潰了,一直跪在地上求太太放過他一馬,我才得以拿到他的自白書,順利偵破了那起命案。或許也有可能是我習慣了吧,覺得死人其實沒什麼好怕的,反而是活著的人還比較可怕。」余秀瑞說完之後,輕鬆地喝了一口咖啡。 「那個,我還想要多知道一點余檢察官到現場的工作情形耶,方便為我們描述一下嗎?」 「可以呀,我回想一下喔……其實我最近才剛輪完外勤而已,而且很湊巧的,也剛好碰到了一起命案……」 「不好意思,」許仁惠不小心打斷了她,「請問那是在哪裡呢?我想寫得更逼真一點,您知道的嘛,就壹週刊的風格囉。」許仁惠假裝說笑,但是心裡卻非常緊張。 「哈,我懂妳的意思,反正那個案子已經簽結了,跟妳說也沒關係。命案就發生在郊區的一家老人院裡。」 「那個老人院叫什麼名字呢?」 「我想一下喔,因為也有一段時間了,我記得好像是……好像叫做黎明養老院的樣子。」余秀瑞直直看著許仁惠的眼睛,報出了這家機構的名字。 許仁惠立刻低下頭來做筆記,但是她其實什麼也沒寫,只是在紙上隨便亂畫幾筆,以此來掩飾她過於激動的情緒,「那事情的經過是如何呢?」 「那個時候,因為我已經開始在調查永利的案子了,所以滿腦子都在想那件事,結果剛走進輪值室就接到要驗屍的電話,只好很無奈地開車過去現場。到了現場以後呢,警察都已經先封鎖好現場了,就像電視上演的那樣,結果我就看到一具老婦人的屍體躺在地板上,四肢已經浮現屍斑,地上的血跡也已經變得黏稠,看起來已經死亡好一段時間了。而這個時候就會找法醫來鑑定死因,而我在一旁觀看,再根據現場狀況、目擊者的證詞和屍體的狀態,和法醫一同研議死因,而當時我記得……」余秀瑞再次陷入回憶之中。 「我記得那一次,我跟法醫都認定是意外沒錯。」 「那是誰先認定是意外的呢?」許仁惠抓住了這一點,立刻進一步追問。 「誰先提出來的?」余秀瑞露出了疑惑的表情,「這個問題很重要嗎?」 「呃……我只是想知道說,在驗屍的過程中,檢察官確切扮演的角色是什麼,這樣才好更清楚地描繪出檢察官這份工作的全貌,究竟是您全權決定呢?還是全部由法醫來判定呢?還是怎麼樣?我只是想要確認這一點而已,沒有別的意思。」許仁惠沒有宗教信仰,可是此刻的她真心希望能有個什麼上帝還是媽祖可以顯靈一下,幫她把眼前的這個女人變笨一點,要不然她真的快問不下去了。 「是這樣嗎?那好吧。如果單就判定死因這件事來看,法醫的驗屍報告其實只是我判定死因的其中一項依據而已,還要把它和我們在現場所蒐集到的證據進行比對,才能做出最符合實情的死因判斷。所以妳問我當初是誰先提出來的?很抱歉,誰先誰後根本不是問題,問題在於不管現場的法醫做出了什麼鑑定結果,要不要採用還是由我來決定的。」 許仁惠感到有些驚訝,但她還是硬著頭皮追問下去:「那要是法醫跟您的看法不同怎麼辦?」 余秀瑞審慎卻堅定地說:「在我十幾年的辦案生涯裡,從來沒有遇到過這個問題。」 從來沒有遇到過?許仁惠的心裡不禁感到懷疑,到底誰說的才是真的呢?首先是阿忠說吳耀邦一開始就誤判死因,後來是在梁仲斌盜屍重驗之後才改正;而吳耀邦則說他一開始就認定死因不單純,是被余秀瑞強迫寫成意外的,後來又在梁仲斌的脅迫下改寫成他殺;但是現在余秀瑞卻說,她和法醫的認定從來沒有出現過分歧,那到底哪一個版本才是真的呢?又到底是誰在說謊呢?許仁惠沒有想到光是「確認死因」這件事就已經如此複雜,那接下來的一連串疑點又該如何釐清呢?至少,她現在唯一慶幸的是,所有相關人等的說詞已經全都被收進她的錄音機裡了,將來極有可能會成為法庭上的關鍵證物,無論最後確定是誰在說謊,他都將為了自己的謊言與犯行而付出代價。 許仁惠重新振作,並且在筆記本上寫下:「在判定死因這一點上,檢察官認為自己和法醫的見解沒有分歧。」但是她總覺得不太放心,便又換個方式再問了一次:「那余檢察官的意思是說,妳和法醫的意見每次都可以順利達成共識?還是會有其中一方被迫改變他原本的看法呢?」 「妳這話是什麼意思?」余秀瑞此時的口氣,早已沒了剛才的和善,取而代之的是近乎問訊的態勢。 「檢察官您不要誤會,我只是想確認在這個過程中可能會發生哪些問題而已,畢竟就像是我們也會爭辯應該採訪哪個對象一樣,那您和法醫在相驗的時候應該偶爾也會有看法不同的時候吧?」許仁惠為了讓這段對話可以更具參考價值,索性再進一步暗示說:「像是如果發生誤判死因這種情況時,你和法醫又要如何釐清責任呢?」 「誤判死因?」余秀瑞聽到這裡,突然放鬆了原本的警戒,變得有些隨性地靠回到椅背上。這是非常舒適的棉質單人沙發,幾乎可以把一個纖瘦的女人給整個包覆起來。 「呵呵,許小姐,妳讓我想起一個人,而那個人……也跟妳一樣好奇呢。」 許仁惠試著擠出一絲化解敵意的笑容,但是眼前這個女人所散發出來的威嚇氣息,卻讓她的笑容瞬間僵住,而余秀瑞那句諱莫如深的暗示,更是讓她冷到骨髓裡去。 「余檢察官是……想起了誰啊?」 「沒什麼,」余秀瑞伸手拿起桌上的帳單,接著站了起來,用一種冷淡又得意的口氣對她說:「只不過是一個被我打入地獄的罪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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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連載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