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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0/22 01:22:41瀏覽238|回應1|推薦6 | |
73. 回到報社以後,已經是傍晚時分。多數的公司行號到了這個時候早已經打卡下班了,但是記者可沒有這種福份,身為上班打卡制下班責任制的其中一員,現在的許仁惠才正要開始進行下一輪的約談工作。 她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前,情緒依舊亢奮。她翻開白天匆匆記下的訪談重點,依然無法說服自己相信吳耀邦所說的那些荒唐證詞;相較之下,阿忠的說法比他「正常」得多了。不過,她也從這兩個人的說詞當中找出了一個共通點,那就是──李水順老太太真的是被人殺死的。換句話說,發生在梁警官身上的那件讓人匪夷所思的刑案,也就更有可能是因為他想查出真相,才被余秀瑞給栽贓報復的。只是吳耀邦不願意證實這個說法罷了。 不過,許仁惠倒真的沒有想到檢察官的權力會這麼大,不僅那些人高馬大的警察大哥們都要聽她的指揮,現在竟然連判斷死因這麼專業的事務都敢介入、甚至扭曲,這個余秀瑞到底是何方神聖呢?許仁惠決定藉助自家的資料庫,先行搜尋有關老人院的命案和余秀瑞的新聞。 她先輸入了一串關鍵字:老人、院、意外、死。結果在跳出來的一連串歷史新聞當中,她卻發現了一個可怕的巧合:有一個地方的名字,幾乎每隔兩年就會出現一次,而且都是重大的意外事故,那個地方就叫做──黎明老人安養中心。
2007年3月7日: 位於恆陽市的一家黎明老人安養中心,有一名林姓老翁於今晨被發現陳屍在房間內,據院內看護表示,該名老翁平時身體硬朗,能自行活動,不清楚為何會發生意外?家屬方面則表示:「只要爸爸可以不再受苦就好了,我們不想再去追究什麼了。」而檢方相驗後,認定這是一起意外事故,也提醒民眾在老人家就寢時,務必留一盞小夜燈,以防老人家起床上廁所時跌倒,而肇生憾事……
2005年1月16日: 恆陽市郊區的一所黎明老人安養中心,日前傳出有一名老人意外跌倒致死,院方表示:「我們院內都有裝設防滑設備,晚上也都會派人定時巡房,已盡力做好防護的工作了。」另外,院方也尚未連絡上死者的家屬,希望劉武昌的家屬可以盡快出面,以協助辦理後事……
2002年10月30日: 恆陽市一家黎明老人安養中心,昨晚驚傳一起重大意外事故,一名曾姓老婦人被巡夜人員發現俯臥在建築物外圍的草地上,經緊急送醫之後,仍回天乏術。據巡夜人員表示,昨天夜裡曾經聽到重物撞擊地面的聲音,出來查看時,發現老婦人已經墜樓身亡。家屬認為院方管理有疏失,將對院方提出業務過失致死的告訴……
許仁惠一連看了十來篇報導,從二○○七年一直回溯到一九九七年,十年的時間內,略去疑似虐待老人和剝削外籍看護等等新聞,光是黎明老人安養中心這一家機構,就發生了五起老人發生意外致死的案件,其中三件是在房間內跌倒,兩件是失足墜樓,而且全部都是發生在半夜。最後這五起事件當中,院方只有被追究過一次業務過失的刑事責任,但法官卻以老人死亡純屬意外,判處院方免責,並且駁回家屬的上訴。調查到這裡,許仁惠覺得這家老人院變得更加可疑了,如果再加上阿忠所說的「有看護私下幫老人買保險」這件事的話,那這一連串的巧合,可就成了一場精心策劃且獲利驚人的連環殺人案。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可以如此喪心病狂,把這些已經極度弱勢又無依無靠的老人當成人肉提款機呢?許仁惠看得心都涼了。 不過,也正是因為這項驚人的發現,讓她不禁想問:「為什麼一個地方這麼頻繁地發生死亡意外,卻遲遲沒有人介入調查呢?」於是她又進一步了解臺灣近幾年來的老人院照護情況,赫然發現,台灣97年度自殺死亡人數約4000人,而其中65歲以上的老人就佔了800人,也就是說,每五個自殺的人當中就有一個是老人,老人自殺率排行全國第一!除此之外,她也查到有某位被死者家屬告上法院而不願具名的機構負責人宣稱:「養老院每個月都有兩三個老人去世,如果家屬都來索賠,這點營運費夠賠幾個人?」 這時,許仁惠才終於明白,老人院是通往陰間的最後一哩路,在這個地方有死人是正常的,沒有死人才奇怪。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每天生活在裡面的人,又是懷抱著什麼樣的心情在活著呢?那些將死的和注定要死的以及已經死去的人,又是如何看待彼此的呢?一想到這裡,許仁惠不禁覺得,如果那個地方真的存在一位冷血的劊子手,那他不僅是值得同情的,甚至是慈悲的;如果換做是她住進了養老院,她真的寧可有人給她一個痛快,也不想活在那個求生不得、求死又不能的地方。 許仁惠突然想到可以用什麼名義來採訪高志陞了,於是她拿起電話,撥到黎明老人安養中心。 電話很快就接通了,許仁惠向電話另一頭的女性工作人員報上自己的姓名和身分,並且表示想找一位名叫高志陞的看護人員。 「妳說高志陞嗎?請稍等一下,我幫妳叫他。」電話另一頭熱切地招呼著,並且還記得切換到優美的綠鋼琴音樂,來安撫等候者的情緒。 過了一會兒,音樂停了,傳來一名男子低沉的嗓音,那充滿磁性的音色,讓許仁惠一度以為自己打進了午夜電台的叩應節目。 「小姐妳好,我就是高志陞,請問妳是?」 「高先生你好,我是壹週刊的記者,想……」 「壹週刊?」對方的口氣立刻變了。 「呃……對,我是想……」 「妳想做什麼?」 許仁惠對於這個問句再熟悉不過了,她幾乎可以猜出對方的下一句話就是:「不方便、不清楚、不知道。」但是這一次的採訪任務至關重大,要是沒有找到這位「嫌疑人」現身說法,那這起案件可就缺少一塊最關鍵的拼圖了。因此,許仁惠無論如何都要得到高志陞的信任,來完成這篇報導才行。 所以她決定跟他說一個故事。 「高先生,你先不要因為我的身分而感到壓力嘛,你先聽我說,我是因為有一位朋友的家人就在你們那邊住,然後聽說你的照顧很周到,還有……」 「你那位朋友的家人叫什麼名字?」 高志陞說話的語氣,全然聽不出一絲被恭維的喜悅,只有像警察在問話似的嚴峻,這讓許仁惠覺得自己好像突然變成了罪犯,忍不住囁嚅了起來。 「呃……我那位朋友沒有跟我說欸,我們、我平常都叫她黃媽媽,她今年好像已經七、八十歲了,有點失智,所以我想她應該也不記得我了吧。」許仁惠試著讓故事聽起來更可信一點,但是她心裡很清楚,這些細節完全經不起對方的查驗。 「妳說她姓黃,年紀約七十五歲,輕微失智,對嗎?」 許仁惠萬萬沒想到,對方竟然會幾乎一字不漏地把自己剛才胡謅的描述給記起來了,這下子反而讓她更顯得進退兩難,如果說是,那一定會馬上破功;如果說不是,那只會顯得她更加心虛可疑。想不到,這個受訪者的戒心竟然會這麼強。 「呃……我記得是這樣沒錯。」 「好,那我會再去找她聊一聊……」對方突然沉默了,接著卻用反差甚大的輕鬆語調說:「我要問一下她有沒有說我其他的壞話才好,不然到時候說謊被揭穿就丟臉了,是吧?」 這些話聽在許仁惠的耳裡,卻一點也沒有輕鬆的感覺,反而像是對方已經先把她的底牌給硬掀開來了,讓她頓時成了陰謀被拆穿的老巫婆,有些不知所措了起來。 「不會啦,服務周到是好事啊,也沒有什麼好說謊的吧?」許仁惠有些勉強地說笑著。 「說的也是。那請問……啊,我忘了問妳要怎麼稱呼?」他客氣地說。 「沒關係,我姓許,言午許,名字叫仁惠,叫我小惠就可以了。」 「好的,小惠。那請問妳找我有什麼事嗎?」 「就像我剛才說的啊,聽說你的服務很周到,而且還是極少數的台籍男看護喔,所以我才更想知道你這樣一路走來,在第一線照顧那些老人家的心路歷程,畢竟台灣現在也已經邁入高齡化社會了嘛,所以你們的一些照顧技巧和心理調適的方法,會很值得分享給我們的讀者喔。」許仁惠根據阿忠的描述和剛才的背景調查,拼湊出了這一段頭頭是道的說詞。 「哈哈,妳把我們說得太好了,我們不過就是一群每天幫老人把屎把尿的基層人員而已。」 「高先生,是你太謙虛了啦,我是真的這麼認為耶,只是不知道你願不願意賞個臉,接受我的採訪呢?」 「嗯……因為我也只是這裡的員工,所以不知道可不可以私下接受採訪,我可能還要先問一下我們的院長才行。妳可以過幾天再打來嗎?」 「那大概要幾天呢?」 「因為我們院長常常不在,我也不確定自己什麼時候會碰到他,真是不好意思。」 這套說詞也是許仁惠再熟悉不過的,如果把這段話再翻得口語一點,那大概就是說:「我不想直接拒絕妳,可是我也不想受訪,所以妳就自己慢慢等吧!」但是除了默默收下這個軟釘子以外,許仁惠暫時也沒有其他辦法了。 也就是在這種時候,許仁惠更加體會到記者和檢察官的差別。記者碰到當事人不想說明,就只能枯等到天荒地老;而檢察官卻只要一張拘票,就可以把人抓進法庭上問到他跪地求饒為止。她心想:檢察官的權力確實很大,可是為什麼越是握有權力的人,卻越是和所謂的公平正義背道而馳呢?許仁惠為此感到灰心不已。 「好吧,那我過幾天再打來好了。嗯,不會,好,先這樣子,拜拜囉。」 許仁惠莫可奈何地掛上電話。調查高志陞的計畫,也只能無限期延後了。 許仁惠環顧了一下辦公室,發現其他三、四位同事也正在跟自己的新聞奮戰,心裡倒也不覺得孤單了。調查工作越是受阻,才越要勇往直前不是嗎?這才是記者之所以會被稱為第四權的理由,成為制衡行政、立法和司法的第四股力量,即便他們有的只是一份吃不飽又餓不死的薪水,後援又只有那些市場導向多談獲利少談公義的大老闆,但是還有一個最重要的東西在支持著他們,那就是一顆寧鳴而死的社會良心。 「好,接下來換余秀瑞了!」許仁惠安慰自己說。 她先在網路上查出余秀瑞是第二十六期結訓的司法官,屬於中生代,正好是爭權奪利最激烈的時期。在這個時期當中,除了要找對山頭投靠之外,更要審慎行事,否則大家都是司法人員,多的是分布深廣的各種眼線,只要有誰出了一點點紕漏,隨時都會成為鬥獸場上的戰敗者,不是就此冷凍就是發配邊疆,而最悲慘的狀況,莫過於鋃鐺入獄了。那麼,余秀瑞今天敢如此便宜行事,難道是因為她算準了底下的警察和法醫拿她沒辦法嗎?如果真是這樣,那梁仲斌的抗命和吳耀邦的背叛,可就為她的升遷之路投下了兩顆震撼彈,或許會就此終結她的職業生涯也說不定。 另外,她也意外查到了一篇有關余秀瑞的最新報導,但是標題卻很庸俗地寫著:「美女檢察官槓上永利董座,檢辯雙方大鬥法」,而新聞照片毫不意外地放上了一張余秀瑞身穿黑色套裝、面帶微笑看著鏡頭的樣子,而在她的背後,則是肅穆的法庭和一尊站成雕像的法警。報導內容則寫道:
現年四十三歲的余秀瑞檢察官,身高一百六十五公分,五十公斤,外型亮麗高挑,是媒體界公認的美女檢察官,然而她本人卻一反女性柔弱的氣質,辦案風格犀利霸氣,曾經偵破林小妹受虐致死案、議員家暴案等受社會矚目之刑案,被封為「受虐婦幼的天使」。此次更不畏權貴、力排關說,悍然起訴永利集團董座施德亨涉嫌內線交易案,目前羈押庭已駁回余秀瑞的收押聲請,施德亨予以五百萬交保候傳。余秀瑞表示:「檢方將於今晚向法院提出抗告,務必阻絕被告施德亨棄保逃亡之可能。」……
許仁惠讀完報導之後,似乎發現了足以說動余秀瑞的突破點,在稍加思索之後,立即拿起電話撥到恆陽地檢署法警室,幾經轉接之後,終於等到余秀瑞本人的聲音: 「妳好,我是地檢署檢察官余秀瑞,請問妳找我有什麼事嗎?」 許仁惠感覺對方的口氣似乎還算友善,便開門見山地說:「余檢察官您好,我是壹週刊的記者,首先恭喜您今天揭發了一起重大的金融弊案,為那些可憐的股民們討回了一個公道,真是了不起!」 「哪裡哪裡,這是我們該做的事。那妳找我有什麼事嗎?」 「說起來真不好意思,我是因為余檢察官現在正好是全國矚目的焦點,所以想要搭您的順風車,寫一篇人物的獨家專訪,也為我們的雜誌多增添一些正義的氣息。我知道您現在正在忙那件大案子,可是還是想請問您方不方便抽個時間讓我做個專訪,不用很久的,只要……只要半小時就好!半小時!」 「沒問題,我們就約明天中午好嗎?利用吃飯的時間進行,就不會佔用到辦公時間了。而且,如果我今天晚上可以抗告成功的話,我明天還可以多給妳半個小時喔。」余秀瑞爽快地說。 「真的嗎!」許仁惠高興到整個人都跳起來了。 「當然是真的,我怎麼敢騙記者呢?到時候妳把我寫成女魔頭怎麼辦?」余秀瑞笑著說。 「怎麼會呢?多謝余檢察官賞臉,那我就明天中午到地檢署門口等您好嗎?」 「可以……不然我們直接約在那附近的一家老樹咖啡館如何?」 「沒問題!」許仁惠一口答應,即便她壓根不知道那家店在哪裡。 「好,那就這樣約定了,接下來的時間就先讓我做事了好嗎?」 「好的好的,感謝您,再見!」 掛掉電話以後,許仁惠激動的心跳仍未平復,卻發現辦公室裡的所有同事都用一種「我懂妳」的表情看著她,這讓她立刻冷靜了下來,並且重新回顧剛才發生的事情,她不禁感到一陣頭皮發麻。一想到明天的那場訪談,她要面對的是一名擁有生殺大權的檢察官,而她還得從這樣的人口中,挖出足以交付社會公審的呈堂證供,這叫她怎麼能不熱血沸騰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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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連載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