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一間再普通不過的三房兩廳，座落於再普通不過的社區大廈，裡頭住著的卻是絕不普通的四口之家。因為身為一家之主的爸爸，是曾經蹲過苦牢的更生人；溫柔賢淑留著一頭烏黑長髮、身形修長的媽媽，則是曾經改嫁後來又被前夫收留的受暴婦女；兩個小孩的遭遇也沒有好到哪裡去，如果不是出獄之後的爸爸終於找到一份穩定的工作，社會局的人也不會答應讓他把兩個小孩接回來照顧。換句話說，阿忠一家人，每一個人都嚐過最孤獨無依的滋味，所以如今他們又重新住在一起，難免會有朝不保夕的危機感，因此幾乎已經變成除了上班、上課之外，絕不分開的地步了。

    想不到阿忠難得店休一天，卻又說要跟同事出去辦事，他的老婆和小孩才會用如此可憐又哀怨的眼神目送他離開，直到他回到家以後，仍然沒有好轉的跡象。幸好阿忠還算識相，馬上提議帶全家去夜市吃牛排、打彈珠台，這才順利化解了一場可能爆發的家庭戰爭。

    但是說到他們一家人吵架的方式也很特別，通常錯的人都是爸爸(就算是媽媽錯了，孩子們一樣會幫媽媽，誰叫爸爸是男生)，然後媽媽就會跳到爸爸的背上，作勢要拔光他早已稀疏的頭髮，而兩個小孩則會一人抱住一邊的大腿，不讓爸爸有逃跑的機會，除非動彈不得的爸爸終於肯跪地求饒(是真的要跪)，他們才會就此罷休，並且附帶一連串喪權辱國的懲罰條款。

    因此，當偉恩在接近午夜十二點的時候打電話給阿忠，阿忠的老婆一聽到老公說：「喂？偉恩喔？」馬上聯合孩子們一起用哀怨的表情看著阿忠，而阿忠即便雙手合十做出求饒的樣子，老婆和孩子們卻沒有打算放過他的意思，仍然牢牢盯著他的一舉一動，並且散發出讓人無地自容的罪惡感。然而阿忠還是帶著歉意接起了這通電話，因為他知道偉恩一定是有什麼重要的事情要告訴他，才會在這種時候打電話來給他。果然，當偉恩把高志陞有幫李水順和秀慈保險的事情告訴阿忠以後，阿忠忍不住笑了，因為他知道「她」一定會有興趣的。只是阿忠倒沒想到偉恩竟然會問他說：「現在這個狀況，我們是不是應該要找記者比較好？」讓阿忠不禁哈哈大笑了起來，心裡頭充滿著一種孺子可教的成就感。

    「我們是應該要找記者沒錯，可是如果你想問我要怎麼做的話……」阿忠先轉過頭去看了看自己的老婆和小孩，發現他們三個都還鼓著腮幫子在生氣呢。「那你就到故鄉KTV來找我吧，我現在正要帶老婆和小孩去那邊玩哩！」

    偉恩聽到阿忠提出這樣的邀請，本來還有些為難，但是一想到眼前這件事情如果拖得越久就會越麻煩，只好硬著頭皮答應了。但是在出發之前，偉恩還是必須先回家一趟，把母親的事情打點完之後，再順便跟她報備一聲，才不會害她半夜醒來以為自己的兒子不見了。而秀慈也正好利用這個空檔回去放行李，還可以多帶一條圍巾，不然騎摩托車可是很冷的。

    阿忠跟偉恩約在一間庭園式的KTV，包廂是107號。可是偉恩和秀慈還沒踏進包廂，就已經聽到阿忠正用他粗啞的嗓音深情地唱著情歌，讓偉恩決定先和秀慈一起站在門外，聽阿忠唱歌。雖然他的咬字不是很清楚，但是那耳熟能詳的旋律，卻讓門外的兩個人立刻異口同聲地說：「他在唱〈感恩的心〉！」

    我來自偶然　像一顆塵土 有誰看出我的脆弱

    我來自何方　我情歸何處 誰在下一刻呼喚我

    天地雖寬　這條路卻難走 我看遍這人間坎坷辛苦

    我還有多少愛　我還有多少淚 要蒼天知道　我不認輸

    感恩的心　感謝有你 伴我一生　讓我有勇氣作我自己

    感恩的心　感謝命運 花開花落　我一樣會珍惜……

可惜這首歌只唱了一遍，後半段只剩下音樂聲，和輕微的哽咽。秀慈可能不知道為什麼，但是偉恩的心裡卻很清楚，阿忠還能唱這首歌給他的家人聽，是多麼得來不易。所以他決定先靠在外頭的牆上，再等一會兒，等下一首歌的旋律響起，再敲門走進那間窄小卻溫馨的包廂。

    當偉恩和秀慈走進了包廂，只看見眼前一片昏暗，而天花板和牆壁上則閃爍著七彩的光影；有一個女人手拿著鈴鼓，有點脫拍地打著節奏；兩個小孩一邊吃著薯條，一邊沾起小蛋糕上頭的奶油塗抹對方的臉；而阿忠則直挺挺地站在整排沙發椅的中間，右手拿著麥克風，左手撐著腰，依然忘我地唱著情歌，連偉恩都已經走到他的面前了都還沒發現。

    「好！來賓掌聲鼓勵！」阿忠唱完以後，還不忘拿著麥克風跟聽眾們索討掌聲，這才終於發現偉恩和秀慈已經來了。

    「安可！安可！」阿忠的老婆熱情地喊著。

    「爸爸好棒！」兩個小孩也跟著附和。

    「謝謝、謝謝！」阿忠先禮貌地回應妻小的歡呼，接著才滿懷歉意地對他們說：「寶貝們，對不起啦，你們先繼續唱，爸爸要和這位叔叔出去講一下事情，等一下就回來囉，要乖喔。」

    「吼──！爸爸又來了！」比較小的孩子立刻表示抗議，而他的臉上還沾著蛋糕的奶油。

    「對啊，每次都陪我們到一半就跑掉！」另一個比較大的孩子接著說。

    「為什麼我是叔叔……」偉恩也在一旁提出無關緊要的抗議。

    而阿忠的老婆則坐在原位，面帶微笑地看著偉恩和秀慈，但是卻一聲也沒吭。也許，是因為在經歷過那一段風風雨雨之後，她早就已經死心塌地愛著阿忠了，所以如果是阿忠真的想做的事，她都不會反對。

    然而，不管阿忠平常多有氣魄，一遇到自己的兩個小孩，也只能卑躬屈膝地賠不是。就在這有些尷尬的時刻，秀慈竟然主動走上前去，在兩個小孩的面前蹲下來，溫柔地對他們說：「小朋友你們好，我是秀慈姐姐，請問你們叫什麼名字呀？」   

    兩個小孩還以為是電視上的蘋果姐姐出現了，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我……我叫王昱豪，他是我的弟弟，他叫做王昱傑。」昱豪怯生生地說，不過看起來好像很高興的樣子。

    「很高興認識你們，那姐姐陪你們一起玩好不好啊？」秀慈用很可愛的聲音對他們說。

    「好──」兩個小孩大聲地回答。

    秀慈這時才偷偷用眼神示意偉恩離開，而阿忠也看見老婆對他笑笑地點頭，看起來似乎已經達成了共識，阿忠這才領著偉恩走出包廂，留下那群婦孺們繼續狂歡。

    「呵呵，真是委屈那個女的了，居然還會幫我解圍唷。」阿忠有些驚訝地說。

    「忠哥，其實秀慈是個很好的女人，雖然平常在公司，看起來好像都是我在照顧她，可是在家的時候，她可是會幫我一起照顧我媽的，光是這一點就很不容易了。」偉恩接著阿忠的話說，似乎是想幫秀慈平反的樣子。

    畢竟阿忠直到現在還是跟她保持一定的距離，就連說話的口氣也不太友善，因此當秀慈剛才主動釋出善意時，才會讓偉恩感到特別的慶幸，慶幸她不再像之前那樣任性了。

    「好啦，廢話少說，來談正事吧。」阿忠此刻已經卸下剛才嬉鬧的表情，換上偉恩熟悉的嚴肅面孔。

    「可是忠哥，現在都已經……」偉恩看了一下時間，「都快一點了耶，你不先帶兩個小朋友回家睡覺嗎？這樣不太好吧？」

    「這你就不用擔心了，我又不是每天都帶他們出來玩，你還是把心思放在該怎麼解決這件事情吧。」

    「可是他們明天還要上學呀，這樣好嗎？」偉恩仍然不放心裡面的兩個小孩。

    「唉呀，對我們來說喔，什麼事情都比不上我們一家人聚在一起啦，明天爬不起來上學正好啊，我還可以多陪他們玩一下，你說是吧？」阿忠一派輕鬆地說。

    偉恩忍不住笑了，阿忠果然不是一般的家長，想法還真是另類呢。

    「那忠哥，我們是要怎麼找記者來幫忙啊？」偉恩開始認真討論這個問題了。

    「嗯，我想還是先跟你說清楚比較好。如果啊，今天這件事情真的報出來了，一定會牽連到很多人，尤其是那些平常自以為高高在上的那些人，我說的不是那個高什麼的喔，我說的是你們有提到的那個檢察官啦。所以說，如果我們找錯人爆料的話，很可能目標還沒達成，就先被那些人給整死，再加上那些吸人血的記者，想想看到時候一堆人包圍住那個女人的樣子，說不定還會問她：啊妳現在感覺怎樣？到時候場面一定會很難看，這樣不只沒有幫到她，還有可能害死我們自己。」

    偉恩專心地聽著阿忠的分析，不時點頭表示同意，但是他聽著聽著，也不禁覺得找媒體來爆料的手段好像風險太大了，感覺不是大好就是大壞，簡直像在玩火一樣。

    「那忠哥有沒有什麼方法，可以找到信得過的記者啊？」

    「這一點你倒不用擔心，因為你大哥我已經走過一遍了。」阿忠信心滿滿地說。

    偉恩不明白阿忠所謂的「已經走過一遍」是什麼意思，難道是說他以前也曾經找過媒體爆料嗎？不過阿忠並沒有馬上告訴他答案，反而悠悠哉哉地拿出他的手機，點開一張網頁來給偉恩看。偉恩湊近一看，發現那是《壹週刊》官網底下的一個子頁，大大的深藍色標題清楚寫著：覆水能收的更生人。而在標題底下還有一框小字寫著：王忠興。不過這些字眼都沒能引起偉恩的好奇，一直到他看見了文末附上的照片，那一名理著小平頭的男子，和他黝黑粗獷的外型，再加上那張坑坑疤疤的臉孔，才讓偉恩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這、這個人不就是你嗎？」偉恩激動地喊著。

    「你有必要這麼驚訝嗎？你大哥出來混這麼久了，總有些故事值得人家探聽吧？」阿忠難掩得意地說。

    「所以忠哥的意思是？」

    「你還不知道我的意思喔？」阿忠沒好氣地說：「你看上面那個採訪人是誰？」

    偉恩照著阿忠的指示，重新在小小的螢幕上尋找作者的名字。

    「許仁惠？」

    「對啦，這個記者我見過，她是可以信任的。」

    偉恩看著阿忠堅定的眼神，不禁吞了吞口水，耳裡也傳來越發急促的心跳聲。因為偉恩隱約感覺到，如果這件事情當真上了《壹週刊》，那接下來會演變成什麼樣子，可就完全無法預料了。他唯一可以預見的是──李水順老太太將會從一個無人聞問的失蹤老人，變成舉國皆知的受害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