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偉恩心事重重地打開家門，在西曬的餘暉中，看到母親正帶著眼罩在睡午覺，一聽到開門的聲音，便立刻問說：「兒子？是你回來了嗎？」

    「是我，今天這樣還可以嗎？我現在馬上來整理喔。」偉恩邊說邊挽起袖子，開始打理自己的母親。

    首先是排泄物。偉恩先拿了一個臉盆來接尿，處理完溼的以後，再來處理硬的，只是硬的要麻煩得多，因為得要把整個尿布給換掉。還好偉恩有採納護士的建議，在床上鋪了一層塑膠墊，這樣一來，如果有側漏或沾黏的話，就可以直接用溼毛巾來擦洗，不用擔心會弄髒床單。不過，偉恩突然想到自己今天難得店休，這陣子又都為了照顧秀慈而冷落母親，便想做一件事情讓母親高興一下。

    「媽，我們來洗澡好不好？」偉恩趴在床邊，輕聲地詢問母親。

    「真的嗎？」母親馬上露出欣喜的笑容，但是又突然改口說：「還是不要了，你才剛忙完回來，一定很累了，反正我都躺在床上也不會髒，不用了啦……」

    偉恩知道有潔癖的母親其實是最期待洗澡的，只是不想讓他太麻煩才會這麼說，所以他沒有因為母親的謊話而作罷，反而自己先走進浴室，去把那張便椅給擺好，然後出來把母親小心地抱到便椅上，開始幫她把衣服一件一件地脫掉。

    偉恩記得自己第一次幫母親洗澡的時候，她還很害羞，盧了半天就是不肯讓偉恩幫她脫衣服，最後是她終於受不了那股過於濃烈的體味和滿身的黏膩與搔癢(夏天時那氣味尤其嗆鼻)，才勉為其難地讓兒子給脫個精光，再用蓮蓬頭淋了她一身的清涼，那時候的她還說：「哇……媽媽好像又活過來了。」

    而偉恩一開始雖然也覺得幫母親洗澡很尷尬，但是一想到小時候母親也是這樣幫他洗，心裡的疙瘩才漸漸平復，再說看久了以後，也就是那個樣子不是嗎？

    所以偉恩現在照舊拿起了蓮蓬頭，站在母親的背後，先用熱水把她的頭髮弄溼，再用她最喜歡的薰衣草香洗髮精幫她抓癢兼按摩。偉恩知道，薰衣草有舒眠的功效，每次母親洗完澡之後，都會睡得特別好。過程中，偉恩也不忘跟母親分享他今天第一次進看守所的感覺，還有梁警官的身世有多可憐，而阿忠耍流氓的樣子又有多機車；母親則會跟他說美鳳看起來好像永遠都不會老，可是《夜市人生》演到後來怎麼都沒有夜市了？母親甚至還模仿起劇中人物說英文的口音，逗得偉恩連眼淚都笑出來了。

    「媽，是evergreen，不是矮肥短啦。」

    「可是聽起來很像啊，反正他們那些演員的台語也沒有多標準，龜笑鱉無尾啦。」母親不服輸地說。

    偉恩把母親的頭髮吹乾以後，又幫她煮了一鍋什錦麵，裡面放了一些蔬菜，再打上兩顆蛋花，增添一點營養。然後他會把母親從床上扶起，靠在牆角固定住，再把麵端給母親，兩個人一起吃晚餐配連續劇。吃完飯之後，也已經六點多了，偉恩洗完鍋碗，還會再幫母親拍拍背、按摩一下手腳，直到她沉沉睡去。

    到了這個時候，偉恩總算可以開始思考白天的問題，而他馬上想到了那箱千紙鶴。其實他之前已經看過一些了，所以才會知道秀慈的生日、以前曾經養過小狗，還有國小的時候演過可愛的白雪公主之類的，可是這些訊息都無助於解開他們三個人之間的謎團，所以他再次把最下層的抽屜拉開，決心要把這些紙鶴全都拆開來看，希望在秀慈回來以前能夠全部看完，否則他恐怕很難擠得出時間再回來研究它們了。

    偉恩從抽屜中隨機抓出第一隻小紙鶴，動作輕柔地把它拆開，裡頭寫著：

秀秀：

    今天的中餐有番茄炒蛋，可是好像在吃蛋花湯，可是我看到別床的老人家，他們的食物都是用喝的，看起來好痛苦的樣子，我不想要自己有一天也變成那樣。妳一定也很想吃媽媽親手煮的番茄炒蛋對不對？你什麼時候才會回來呢？

民國96年12月28日

第二隻裡頭寫著：

秀秀：

    媽媽記性越來越差了，常常連今天是幾月幾號都想不起來，所以我決定要每天摺一隻紙鶴給妳，這樣我一看到就會知道，又過了一天了。可是這裡每一天的生活都一樣，有的人整天都躺在床上，有的人會坐在椅子上坐一整天，我還可以走動，但是有個男人不准我亂跑，只可以在房間裡面看電視，那我到底為什麼還要記日子呢？媽媽已經想不起來妳離開多久了。

民國97年1月5日

第三隻裡頭寫著：

秀秀：

    有一個不認識的男人對我很好，今天還送我一件衣服，還說會幫我找到妳，女兒啊，雖然他臉上的疤真的很難看，可是我相信妳一定也會喜歡他的。他說他叫做高志生，看起來應該跟妳差不多大吧？秀秀34歲了對不對？媽媽沒有記錯吧？

民國97年1月24日

第四隻裡頭寫著：

秀秀：

    這裡的空氣真的很不好，房裡的老人很沒衛生，咳嗽都不摀嘴巴，房間裡面也沒有窗戶，要曬太陽還要特地走到外面的院子去，好多老人家因為行動不方便，就乾脆躺在床上睡一整天了，睡到後來連他自己是誰都忘記了。秀秀現在住在哪裡呢？要記得一定要找有對外窗的喔，不然會住出病來的。

    媽媽的眼睛越來越看不清楚了。

民國96年12月26日

第五隻裡頭寫著：

秀秀：

    我的房間裡面有一個老人去世了，可是其他人好像一點感覺也沒有，沒有人在哭，也沒有人說安慰的話，葬儀社的人很快就來把她抬走了。秀秀，媽媽好怕自己也會這樣死掉，沒有人發現我，也沒有人在乎我，這真的比死還要讓我痛苦。

民國97年9月7日

    ……

    大約是在被拆開的紙鶴終於鋪滿桌面的時候，偉恩才終於停下手邊的事情，讓自己喘一口氣。只是他的眼睛早已泛紅，他覺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那座養老院，看到眼神空洞的老人，聞到房裡酸腐的臭味，感覺到經年寒涼的室溫，而李水順寫下的每一個字，都讓這些記憶重新活了過來，時間變得更加漫長，畫面也變得更加清晰，每一個字句，都是一聲絕望的呼救，從亡靈的世界裡忽遠忽近的傳來，只是活著的人在這一個世界裡完全無能為力，只剩下哀悼，還有無濟於事的懺悔。

    偉恩回頭看了看母親熟睡的樣子，心裡感到一陣輕鬆，但是秀慈呢？如果她知道自己的母親是這樣子走完人生最後一段路的，那種良心的譴責她受得了嗎？

    除了感情上的包袱，偉恩也確實從這些日記當中找到了一些線索，像是──偉恩將他另外擺放的鶴紙重新拿起來看──他手中的這幾張紙上面就寫著：

秀秀：

    有個不認識的男人竟然跟我說，妳畢業以後就沒有再回母校了，以前的同學也跟妳斷絕往來，所以她們都不知道妳現在在哪裡。秀秀，媽媽不希望妳跟我一樣孤單一個人，妳跟媽媽不一樣，妳是可以得到幸福的人，媽媽相信妳一定可以找到一個真心愛妳的人，永遠陪在妳身邊。

民國97年5月18日

偉恩從中發現秀慈和高志陞不是因為巧合才在一起的，他可以肯定是李水順拜託高志陞幫忙，或者是高志陞自己基於某種理由而一步步接近秀慈的。但是高志陞又為什麼想找到秀慈呢？

    至於另外一張紙上，則寫著讓偉恩更為震撼的訊息：

秀秀：

    媽媽想起來自己以前住的地方在哪裡了，是在一棟公寓的四樓，陽台外面有一小片稻田，風吹的時候會像海浪一樣，好漂亮，可是我沒有跟這裡的人說，因為我不想回去那個家了，待在這裡至少還有他們可以陪我說說話，回去那裡就一個人都沒有了。可是媽媽有跟高先生說，如果他有找到妳的話，要記得跟妳說媽媽現在住在這裡，希望妳可以來看媽媽，這是我這輩子最後的請求了，女兒，好嗎？

民國97年4月3日

從這張鶴紙的內容來看，李水順的失智症狀似乎越來越嚴重了，四月的時候還記得那個男人姓高，到了五月卻又說他是「不認識的男人」，竟然連每天照顧自己的人都忘記了，那她怎麼還會記得秀慈呢？但是讓偉恩感到更悲哀的是，在李水順的心目中，那座讓他想要逃離的養老院，竟然比她自己的家還要溫暖，偉恩覺得自己簡直快讀不下去了，他擔心自己看得越多、看得越細，會有越多不堪的真相被一一揭開，擊潰他對秀慈、對人性僅剩的最後一絲信念。沒錯，他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幫錯了人，秀慈或許根本不是什麼可憐無助的女人，而是一個不孝又自私的爛人。偉恩開始動搖了，但是他逼自己繼續研究下去，因為唯有知道得夠多，才能做出最公正的判斷，至少，他還不知道是什麼原因讓她們母女倆反目的。這時，偉恩突然想到有一張紙上面好像有提到，他趕緊把它翻出來看：

秀秀：

    媽媽知道妳還在恨我沒有告訴妳爸爸在哪裡，可是媽媽要跟妳說，媽媽不是故意要瞞妳的，可是媽媽也不想要騙妳，媽媽只想好好把妳養大，然後看到妳得到幸福，這樣我就很滿足了，我只有把這個祕密帶進墳墓，才能讓妳和他可以繼續過平靜的生活，這件事情沒有誰對誰錯，如果妳真的要怪的話，就怪媽媽吧。

    媽媽真的好愛妳，妳知道嗎？

民國96年2月19日

    所以，是因為李水順隱瞞秀慈的生父，才導致秀慈跟她決裂的吧？不然除此之外，偉恩也沒有看見其他可能的答案了。但是，既然是她們母女的心結，那高志陞頂多當個和事佬就好了，又為什麼要對她們兩個都痛下殺手呢？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偉恩又回過頭去看了幾張有寫到高志陞的鶴紙，內容不外乎是「他說還沒找到秀慈」、「只剩下他還願意聽我說話了」或是「高先生說他想打一件毛衣給他喜歡的女生，我跟他說不要做夢了」。但是有一張紙上面寫的其中一句話，卻突然闖進了偉恩的眼裡，讓他再也移不開視線，還一個字一個字地反覆看了三遍，接著他倒抽了一口涼氣，他相信自己找到最重要的證據了。

    在那張白色的鶴紙上頭，用鈍掉的鉛筆歪歪斜斜地寫著：

    高先生說他有幫我買保險，如果有人來問要記得說有，還說這樣子對我比較好，可以讓妳不用為了醫藥費煩惱，他真是一個好心人。

    這時，偉恩的手機終於響起，是秀慈打的。偉恩看一下時間，已經十一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