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嶄新的亮綠色公車緩緩進站，車門一打開，車身立刻向右傾斜，讓踏板的高度瞬間降低，而司機也自動從駕駛座上起身，用一枝長長的鐵勾把踏板整面掀起，翻到柏油路上，霎時變出了一道平緩的簡易斜坡，讓偉恩可以輕輕鬆鬆地把母親給推上公車。但是上車以後，因為車上的乘客也不少，司機沒有時間跟他們解釋無障礙設施的操作方法，便急忙回到駕駛座上去了。而偉恩推著母親，就這麼卡在座椅和站著的乘客當中，一時之間，大家都顯得有些困窘。有一個小孩看見他們，便開口問身旁的媽媽說：「為什麼那個婆婆可以自己帶椅子啊？」

    其他乘客聽到了忍不住偷笑，而小孩的媽媽則尷尬地向他解釋說：「那個老婆婆不是自己帶椅子啦，那個是輪椅，是因為她行動不方便才需要用的。」

    司機從後視鏡裡看到偉恩他們還擋在門口，擔心他們會發生危險，便用車內的廣播對乘客們說：「請站在輪椅區的乘客稍微移動一下好嗎？讓那位乘客可以停進去，這樣比較安全啦，拜託拜託，麻煩一下嘿！」

    有一對年輕的情侶發現自己腳下踩的地板有畫輪椅的標誌，只好心不甘情不願地走開，但是那個女生卻也忍不住跟男生抱怨說：「搞什麼嘛，都已經很擠了還推一台輪椅上來，不會去搭計程車喔！」

    「好啦寶貝，」男生馬上安慰她說：「這邊給妳站，不要生氣啦，人家殘障已經很可憐了，反正我們下一站就下車啦。」

    他們說話的聲音雖然不大，但是對偉恩來說卻十分刺耳，他不禁有些後悔帶母親來搭公車，他相信母親一定聽得比他更清楚，心裡也一定比他更難受。秀慈當然也聽到了，但是她不打算像偉恩和他母親一樣默默忍受，她選擇繞過偉恩，走到那對情侶的旁邊質問他們說：「你們剛剛說什麼？」

    那個女生馬上感覺到秀慈的敵意，卻也不甘示弱地回說：「干妳什麼事啊？」

   秀慈一聽，整個火氣都上來了，但是她努力保持理性，因為今天是他們母子倆難得出遊的日子，她不想讓他們白受氣，卻也不能造成他們更大的麻煩才是，所以她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怒氣，對那個女生說：「你們剛剛說的話傷到我朋友了，請你們過去跟他們道歉。」

    「道歉？我有說什麼嗎？為什麼要跟你們道歉！」那個女生立刻反駁，而越發高亢的爭辯，也引來了全車乘客的注目，連剛才的那個小朋友也在認真觀看這場紛爭。

    「我再說一遍，你們剛才說的話傷到我朋友了，請你們去跟他們道、歉！」

    秀慈完全沒有想要退讓的意思，而站在後頭的偉恩很想上前勸阻，但又怕母親會因為公車搖晃而發生意外，又不好意思請其他乘客幫他顧一下媽媽，只能心急地僵在那裡。而偉恩的母親也很擔心秀慈，深怕他們會發生衝突，於是她索性扯開嗓子對秀慈喊說：「張小姐！沒有關係啦，我們有地方站就好了，不用計較這麼多啦。」

    「妳看！」那個女生接著說：「那個老太婆都已經說沒關係了，妳還想怎樣？」

    「道、歉！」秀慈儼然下達了最後通牒。

    「道妳媽啦！」

    那個女生一罵出口，臉上隨即挨了秀慈一記熱辣辣的巴掌。

    「喂！妳怎麼可以打她啊！」旁邊的那位男生看不過去，連忙上前要為自己的女友討個公道。

    就在這緊繃的時刻，原本沉默的乘客們竟然開始一個個表態了：

    「小夥子呀，你想對那個女人做什麼啊？堂堂男子漢大丈夫，難道要動手打一個女人不成？」一名滿頭白髮的長者，精神矍鑠地說。

    「對啊，明明是你們先不禮貌的！」坐在老人對面的一名中年婦女也出聲附和。

    「媽媽，什麼叫做『道你媽』啊？」原本安靜的小孩也忍不住發問了。

    接著一陣此起彼落的撻伐聲充斥著整間車廂，一面倒地指責那對年輕情侶的驕縱無禮，氣勢之大，連那個挨了巴掌的女生也不敢再回嘴。就在這個時候，司機再次廣播：「新光三越到了，那個剛才侮辱殘障人士的乘客可以下車了，不然你們可能會被圍毆喔！」

    公車一靠站，前後兩扇門「啪嗒」一聲打開，那個男生便趕緊拉著滿臉委屈的女生衝下車，而在車門關上的那一刻，車上也響起了一陣熱烈的掌聲，所有乘客都向秀慈投以尊敬的目光，秀慈微微鞠躬回禮之後，才走回去幫忙偉恩一同研究要如何使用固定輪椅的扣環和安全帶。就在她蹲下來研究扣環時，偉恩的母親也伸出手來握住秀慈的手，低聲對她說：「謝謝妳，為我們守住了最後一絲尊嚴。」

    偉恩也驚訝地說：「哇！想不到妳會這麼兇，竟然敢直接甩她巴掌耶！」

    「你再說，信不信我也賞你一個？」秀慈半開玩笑地說。

    「不用了、不用了！我閉嘴、我閉嘴……」偉恩馬上投降，乖乖地低頭幫母親調整安全帶。

    「張小姐說得對，你趕快把我這個老人家安頓好，就可以趕快找個位子坐下來休息啦，有什麼話下車再說嘛。」

    在母親的催促下，偉恩加緊速度把母親和輪椅都給牢牢地固定好，等到全部弄好之後，偉恩看了看自己的努力成果，心想就算公車不小心翻落山崖，母親應該也會安安穩穩地端坐在原地吧。接著，偉恩便和秀慈到後頭去找位子坐，偉恩本想說讓秀慈坐在靠窗那邊，因為一般都是女生靠窗戶、男生靠走道的，這樣感覺起來就好像男生在保護女生一樣，想不到秀慈硬是不肯坐進去，還跟偉恩說：「不要以為你救過我兩次，就可以擺出一副大男人的樣子，怎麼說我都比你大快十歲，算起來都可以當你的姊姊了，當然是你坐進去啊。」

    偉恩沒有辦法，只好乖乖坐到靠窗的位子上，但是他倒也沒有因此感到沒有面子，反而還很高興可以坐在窗邊似的，不時仰望著晴朗的天空，或是轉頭觀察路邊的一條伸懶腰的看門狗，他那副驚喜的表情，彷彿這個世界上的每一件事物都好有趣，彷彿，偉恩真的成了要去郊遊的小學生，而秀慈則是負責帶隊的班導師。

    至於偉恩的母親，已經在舒適的空調助眠下，安穩地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