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秀慈本來還在想他們三個人到底要怎麼去位於清水的世聯保育場，但是聽偉恩說有一班公車可以到那附近，只要再走上幾分鐘，就可以到達目的地了。偉恩還說，之前因為母親的下半身無法支撐，不能坐在機車的後座，而大多數的公車又都缺乏無障礙設施，所以自從母親手術失敗以後，他們母子倆就再也沒有出遊過了。不過後來路上出現了很多低底盤的公車，偉恩知道那是專門為輪椅族設計的新型公車，早就想要帶母親去搭看看，今天正好趁著休假，就帶母親和秀慈一起去體驗一下吧。

    不過偉恩之所以特別選擇去動物保育場的理由，其實是因為他從千紙鶴裡頭的留言得知，秀慈也很喜歡小狗，李水順還寫到自己曾經在秀慈小的時候買過一隻瑪爾濟斯送給她，偉恩才想說帶她去保育場和狗狗們玩，希望可以藉此喚醒她童年的那段快樂時光。

    雖然事發突然，但是秀慈並沒有準備得太久，因為這不算是約會，而且偉恩的母親也在門外等她，所以她連妝也沒化──去掃狗大便是要化什麼妝呢？──只換上一件輕便的長袖棉T和寬鬆的牛仔褲，再隨便抓件外套便出門了。

    這一回，秀慈主動要求幫偉恩推輪椅，想讓偉恩可以稍微放鬆一下，三個人就這麼悠閒地走到附近的公車站牌，等候偉恩說的低底盤公車的到來。

    第一班，公車門一打開，便是三層高聳的階梯矗立在他們的面前，偉恩面露難色，只好上前跟司機說抱歉不用了，而秀慈和偉恩的母親則留在候車亭下繼續等候。偉恩的母親靜靜地注視著路上的人車，感覺沒有一絲的煩躁或沮喪，相較之下，秀慈則顯得有些氣餒，因為她看到頭頂上的站牌跑馬燈顯示：下一班車還要再等二十分鐘。偉恩也同樣感到焦慮，他很擔心這趟難得的出遊，會白白耗在漫長的等待裡。

    偉恩的母親察覺到了他們兩個人的情緒波動，便笑笑地說：「總是會錯過那麼一兩台公車的，可是既然它們都不適合我搭，那錯過它們又有什麼好心煩的呢？你們應該這樣想：我在等那台專屬於我的公車，它是為了我才出現的，而我也是讓它可以與眾不同的那一位乘客。如果可以這樣去想，那等車也就變成一件幸福的事了。」偉恩的母親看看偉恩，又轉頭看看秀慈，然後像是在下結論似地說：「就像談戀愛一樣。」

    偉恩或許不見得像母親那樣豁達，但是看到母親老神在在的樣子，他的心情倒也平復了不少，而秀慈也藉著這段等車的空檔，趁偉恩的注意力都在來來往往的車流上時，彎下腰，挨近偉恩母親的身旁，輕聲地問說：「黃媽媽，偉恩他有沒有交過女朋友呀？」

    偉恩的母親有些意外，但是她同時也明白這樣的探問背後代表了什麼，所以她轉而用一種聊八卦似的口吻對秀慈說：「我那個寶貝兒子喔，根本就是一塊木頭啦，遲鈍得要命！我以前還能動的時候，就常常看到他從學校帶回來一些巧克力啦、小飾品啦、愛心紙條啦，結果他不是扔掉就是送給同學，後來惹得那些女生不高興，還找人來排擠他呢！養他這麼大，還從來沒看過他跟哪個女生出去或是帶回來給我看看的，直到今天喔，也才看過妳一個而已呀。」

    「他都沒有喜歡過誰嗎？」秀慈詢問的同時，也看到偉恩獨自站在公車停靠區裡，兩手抓握著背包的肩帶，來回踱步，好像很苦惱的樣子。

    「嗯……我倒是有聽他提過一個青梅竹馬，就在他讀國小的時候，好像有一個同班的女生，常常會跟他吵架，可是在他被其他同學排擠的時候，又會跳出來幫他解圍，聽偉恩說啊，那個女生罵起人來，是連比她高大的男生都會退避三舍的。說起來還真丟臉，我們家偉恩居然還需要女生來保護，真是一點男子氣概也沒有欸。」

    「那後來那個女生呢？他們沒有在一起嗎？」

    「喔唷張小姐啊，他們那時候才國小而已，說不定連談戀愛是什麼都還不知道哩！」偉恩的母親笑了開來，似乎很樂於分享自己兒子年輕時候的事蹟，不過她隨即嘆了一口氣，有些心疼地對秀慈說：「後來到了畢業典禮那一天，我本來想說要幫他們兩個照張相做紀念，就帶著偉恩去找那個女生，結果那個女生的父母也都有來，我們聊了幾句，才知道說那個女生的父母已經打算送她去美國讀書了，說是那邊的教育辦得比較好，可以讓孩子快樂學習之類的，我當下聽了是有點難過啦，可是沒想到那孩子比我還難過，一直站在我旁邊頭低低的，叫他也不理，就只是低著頭，對方的父母也覺得他很奇怪。不過他們還是有答應我的請求，讓他們兩個小朋友拍張照，結果那孩子一直等到我要拍的時候才肯抬起頭來看鏡頭，而且他的眼神，看起來好寂寞啊……」偉恩的母親對這件事印象太深刻了，一想起來便掉進遙遠的回憶裡，而那心酸的感覺，依然強烈。

    「那個時候我就知道，我們家偉恩是個太過早熟的孩子，結果那天回家以後，他就把自己關在房間裡面，整個晚上都不出來，出來的時候就急著跟我要相機，等到照片洗出來的時候，我卻找不到他們那張合照了。」

    「找不到了？怎麼會？」秀慈感到很意外，她本來還想找機會借來看看的。

    「我猜，應該是偉恩偷偷把檔案給刪掉了。」

    「為什麼？」

    「因為思念是會要人命的。」

    偉恩的母親一針見血的回答，讓秀慈頓時語塞。

    她發現自己完全可以理解偉恩為什麼會這麼做，因為她今天就已經這麼做了，拒絕思念的最好方式，是遺忘。秀慈不禁佩服偉恩的決心，可以用這麼徹底的方式拒絕想念，如果她也能早一點下決心，是不是就不會那麼傻了呢？可是她如果沒有犯傻，她和偉恩還可能會有交集嗎？

    「所以我希望，」偉恩的母親轉過頭去對秀慈說：「張小姐，如果妳最後看不上我們家偉恩，我可不可以拜託妳，不要讓他太傷心好嗎？他是個很脆弱的孩子，他可能配不上妳，但他是值得被人愛的，妳說對吧？」

    秀慈走到輪椅旁邊蹲下來，握住她的手說：「我明白了，黃媽媽。可是我也要跟妳坦白，偉恩並不會配不上我，是我這種女人，不值得你們對我這麼好。」

    「怎麼會呢？妳長得這麼漂亮，隨隨便便都有一卡車的男人要追妳呀。」

    秀慈搖搖頭，表情有些哀悽。

    「我也很想跟妳還有偉恩說說我的故事，可是我沒有辦法，我只能說，偉恩是我碰過最善良的人，我本來對男人已經不抱任何期待了，但是他讓我看見，這個世界上還有像你們這樣的好人，我應該要繼續相信下去才對。」

    偉恩的母親隱約感覺到秀慈的過去並不單純，但是她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知道自己眼前的這個女人，有一顆和偉恩一樣溫柔的心。

    「對了，張小姐，妳喜歡狗嗎？」

    「喜歡，我們家以前也有養狗。」

    「那太好了，我們家以前也有養狗，狗狗教會了我們很多東西，像是不帶批評的傾聽，全心全意的接納。我不知道妳的過去，但是這並不會影響我對妳的好感，像我就很喜歡妳的樸素，我真搞不懂現在的女人怎麼了？每天把臉塗成那個樣子不辛苦嗎？我們那個年代的小姐呀，畫個口紅就很不得了耶！」

    偉恩的母親和秀慈都笑了。

    這時，偉恩也興奮地對她們喊說：「來了、來了！這台一定是低底盤公車，我們可以上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