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秀慈後來才知道，偉恩的上班時間之所以跟全公司的人都不一樣，是因為他有那樣一位半身癱瘓的母親，而早晨到中午的這段時間，是他們母子倆最珍貴的相處時光。而秀慈也是因為和偉恩值同樣的班──這是老闆娘特別指示的──得以和他保有相同的作息之後，才知道每天早上七點會從走廊外傳來的金屬撞擊聲，原來是偉恩笨手笨腳想要把輪椅搬到一樓所造成的。因為考量到同一樓層還有其他夜貓族的房客，所以秀慈決定開始逼自己每天跟偉恩一樣早起，只為了幫他把輪椅給抬下樓，讓偉恩可以無後顧之憂地慢慢把母親給揹下去。

    只要沒有下雨，偉恩每天都會這麼不辭辛勞地把他的母親揹上揹下，讓她可以坐在輪椅上，繞著國小外的人行道，看看茂密的老榕樹蔭，和小孩在操場上跑跳嬉鬧的樣子。

    還記得第一次幫偉恩搬輪椅的時候，偉恩的母親只是看著她笑，也不介意自己的代步工具被一個外人給搬著走，等到偉恩把母親揹到一樓的時候，安坐在輪椅上的她，還不忘抬起頭來跟秀慈說聲謝謝，感覺是一個很好相處的老婆婆。所以，一直到今天他們兩個同時休假的時候──同樣是老闆娘特別指示的，理由是無論如何都要把他們湊成一對──秀慈才仍然願意準時在早上七點和偉恩碰面，然後陪著他們母子倆一同去散步。

    而偉恩的母親，也一直忍到了今天，才終於客氣地問起秀慈的事情，想知道她和偉恩究竟是什麼樣的關係，才會讓她願意每天都陪著她這個又老又廢的老太婆散步呢？

    「我是你們的鄰居，就住在你們家正對面的套房，我叫做張秀慈。」秀慈記得自己是這麼回答的。

    「這樣啊，真對不起，我身體不方便，一直沒有機會去跟妳打個招呼，現在還讓妳這樣麻煩，真的很不好意思。」偉恩的母親有些愧疚地說。

    「婆婆妳太客氣了，應該是我要來看妳才對呀。」秀慈笑笑地說。

    「媽，如果真的要像妳說的那樣挨家挨戶去拜訪人家，我可是會累垮的欸。」偉恩在後面推著輪椅，也不忘附和幾句。

    「你說的也對啦，我這種狀況喔，出去外面也只會造成別人的困擾而已。」

    「怎麼會呢？婆婆妳想太多了啦。」秀慈耐心地安撫眼前這位苦命的老人家，因為她知道自己不像偉恩的母親那樣堅強。

    「媽，開心一點嘛，今天我們兩個都休假來陪妳了，幹嘛還要想這些不開心的事情哩？妳看，那棵樹幹上的蘭花開得好漂亮喔！」偉恩熱心地指出附近住戶帶來的新花種，把這條短短的人行道妝點得奼紫嫣紅。

    「哎呀，妳一直叫我婆婆、婆婆的，都把我給叫老了，我都還沒六十欸，叫我黃媽媽就行啦。」偉恩的母親沒有理會兒子的招呼，只顧著要和秀慈多說說話。不過這也不能怪她，畢竟對一個世界只剩下一張眠床的老人家來說，突然多了一個女孩子可以陪她聊聊天，那是再好不過的事情了。兒子固然孝順，但他終究是個男人，總不如女人來得窩心。

    「妳說妳叫做張秀慈啊？真是一個好名字，今年幾歲啦？家住哪裡呀？」偉恩的母親好像很想要趕快認識眼前這個女人似的。

    「媽，妳不要問人家的年紀啦，年齡是女人的祕密耶！」偉恩趕緊出聲，勸阻母親太過敏感的提問。

    「沒關係啦，這又沒有什麼大不了的。」秀慈看了偉恩一眼，似乎是想要他放輕鬆一點，接著便大方地回答說：「黃媽媽，我今年已經三十五了，也結過婚，我從小就不知道爸爸是誰，媽媽後來也失蹤了，所以我現在是一個人住。」

    如果不是偉恩有事先調查過的話，他此刻或許也會像自己的母親一樣驚訝，她足足沉默了好幾分鐘都沒有說話，讓身後的偉恩和秀慈也不禁尷尬了起來，秀慈也在想是不是自己太直接了，才會讓偉恩的母親一時無法接受？還好秀慈並沒有告訴她，自己是因為自殺未遂才認識偉恩的。

    「原來是這樣啊……」偉恩的媽媽抬起頭，窺探著樹葉縫隙間篩下來的陽光，緩緩地對秀慈說：「想不到妳和偉恩一樣命苦，偉恩的爸爸也很早就回去了，我一個人拉拔他長大，結果把身體給累出病來，才變成今天這個樣子……那你的先生，現在在哪裡呢？」

    「媽，人家的私事就不要再問了啦……！」偉恩有些生氣，覺得自己的母親已經越界了。

    「沒關係，」秀慈伸出手來拉住偉恩，不希望他們母子倆因為自己而吵起來，再說，她也是時候該跟偉恩說清楚了，不管他們之間有沒有可能。

    「黃媽媽，我先生……他已經跟我分居了，所以我才一個人搬出來住。」秀慈小心地篩選可以告訴他們的細節，一來是不想嚇到他們，二來也是不想讓自己再回想起那段不堪的過去。

    「你們……還沒有離婚嗎？」偉恩的母親委婉卻不打算停止追問，或許她這樣過火的刺探，也只是為了保護自己的兒子吧。

    「媽，妳不要再問了啦！」偉恩又一次出聲制止。

    但是他也忍不住想多聽到一些秀慈的故事。他不得不承認，自己已經迷戀上她了，尤其是在經歷過那麼多事情以後。說不定──他真的只是單純的猜想而已──如果她跟高志陞離婚的話，那他──

    卻也沒有資格帶給她幸福。

    偉恩心底的陰影又再次蔓延開來。

    「我也不知道，」秀慈看起來也很迷惘，「他只說他不會再回來找我，卻沒有說要離婚，可是我知道，我們的婚姻已經結束了。」

    「說不定是因為他還在乎妳啊？」偉恩的媽媽本來只想安慰秀慈，但她隨即想到兒子和秀慈此刻曖昧的關係；比起那個不知道在哪裡的男人，她更願意相信自己的兒子可以帶給秀慈幸福，於是她決定換另一個方式來安慰秀慈：「而且現在，妳身邊也有另一個人在照顧妳啦。」

    秀慈和偉恩不自覺地看了對方一眼，隨即害羞地別過頭去，而偉恩的母親則把握這難得的機會，既像抱怨又像是在撮合他們地說：「我就在想啊，我的偉恩平常上班前就是在家裡陪我說話，下班了也是馬上趕回來弄晚餐給我吃，怎麼前幾天突然變了個樣，先是散完步之後就跑不見人影，晚上也搞到很晚才回來，讓我這個做母親的都快餓扁了唷！現在我知道啦，原來他是有另外一個人需要照顧了。」

    「黃媽媽對不起，是我造成你們母子倆的困擾，真的很對不起……」秀慈停下了腳步，落在後頭，頻頻道歉。她確實覺得自己佔去偉恩太多時間了，她並不值得偉恩對她這麼好。

    偉恩一看到秀慈停下來，也把輪椅調轉回去，讓母親和秀慈可以面對面說話，而偉恩的母親也才得以好好地跟秀慈說：「怎麼會呢？張小姐──我這樣稱呼妳好嗎？──妳不知道最近這一個禮拜，是我看到我們家偉恩笑最多的時候了，以前他又要工作又要照顧我，搞得他總是苦著一張臉，就算難得笑一下，也是為了不想讓我擔心，看得我好心疼啊！可是你來以後就不一樣啦，每天早上時間一到，他可是比我還想出去散步啊！」

    偉恩或許是因為母親說中了他的心事，把他極力掩飾的情愫，一下子全給抖了出來，逼得他急忙扯開話題：「媽！妳看妳看，今天的天空好藍喔，妳有沒有覺得很開心啊？」

    「當然有啦！有你們兩個陪我這個老人家出來散步，就算是刮風下雨我也開心呀！好吧，我已經說太多話了，請你們把我這個電燈泡推到那棵樹下去休息一下好嗎？」

    偉恩向來不會違逆母親的意思，便把母親推到前面的一棵老榕樹下，並且彎下腰來把輪椅的煞車給固定好，想不到母親又接著催促說：「你們的體力應該不像我這麼差吧？趕快再去多走幾圈啊，難得放假，好好動一動嘛！偉恩啊，你快帶張小姐繼續走、繼續走啊。」

    偉恩耐不住母親的驅趕，只好和秀慈繼續並肩往前走去。

    但是經過剛才那一段告解似的談話之後，所有的不堪與曖昧都被攤開來了，他們之間還可以說些什麼呢？

    「你這樣子，不會很辛苦嗎？」

    想不到竟然是秀慈先打破了這個僵局。

    「會啊，」偉恩以為她指的是散步這件事，便侃侃而談了起來，「可是我每天也只有這個時候可以帶她下來走走，曬一曬早上的太陽，等我去上班以後，她一個人躺在床上，還可以回味一下早上的空氣和溫暖的陽光，等我回家。」偉恩低著頭，笑笑地說。

    但秀慈想知道的不只是這一件事。她還是無法相信，一個大男孩和他癱瘓的母親可以就這麼生活在那狹窄又陰暗的房間裡，他怎麼受得了這種生活呢？他又能撐多久？秀慈不禁替他感到難過。她自己的人生早已經搞砸了，可是偉恩看起來才二十幾歲而已啊，他的人生都還沒有開始，怎麼可以就這樣消磨在翻身、餵食和倒尿袋這些事情上面呢？老天爺是不是對他太殘忍了？一想到這裡，秀慈原本牢牢盤據在心底的無邊憂鬱，便會硬生生被眼前的偉恩給逼退回去，而每一次秀慈都很想問他：「為什麼你還笑得出來？」

    這時，偉恩突然反問她說：「妳聽過日本的一個故事嗎？」

    「什麼？」秀慈似乎很困惑，「什麼故事？」

    「在很久很久以前……」偉恩開始娓娓道來這個埋藏在他心底多年的故事，「日本曾經有過一段非常困苦的年代，那時候有一個貧窮的小村落，因為實在太窮了，年輕人都必須出去工作，而女嬰一出生就會被賣給有錢人家，男嬰也會被丟在路邊，然後老人家只要活到七十歲，就會……」偉恩突然沉默了，他轉過頭去看著國小圍牆內的一座古早的水泵，有孩子在那勤奮地把水給打上來。

    「只要一活到七十歲，老人就會被兒子給揹到山上去，丟掉。」偉恩說到這裡，就沒有再往下說了。

    可是秀慈總覺得故事好像還沒結束，便問他說：「然後呢？」

    「然後？」偉恩苦笑了一下，淡然地說：「然後我每天都在想，自己什麼時候也會把媽媽揹到山上去丟掉。」

    秀慈對於偉恩的回答感到十分意外，但隨即又對自己的意外感到意外。換作是她自己，又會比他孝順到哪裡去嗎？她甚至還在心底暗暗慶幸，慶幸母親在好手好腳的時候就失蹤了，更慶幸到現在還沒有任何的社工或警察找上門來，要她去把母親給領回來，而她無論如何，都不會讓自己落得跟偉恩一樣的處境；她同情他，但絕對不要變成他。

    「可是現在的我卻不會這麼想了。」偉恩突然一派輕鬆地說。

    「喔？為什麼？」

    「我也不知道，」偉恩搔搔頭，很努力在思考的樣子，「只是我現在，反而更害怕另一件事。」

    「什麼事？」

    「我怕……」偉恩望著前方早已枯萎的枝枒，目光逐漸走進迷濛的霧境，「如果有一天，她真的走了，那我該怎麼辦？」

    秀慈一臉詫異地看著偉恩，看他年輕的臉龐上本不該出現的淺淺皺紋。和母親沒有感情的她，無法理解偉恩此刻的心情，但是當高志陞就這麼離開她的時候，她知道世界的中心突然崩壞是什麼樣子，讓她僅只是想像都感到全身發冷。

    轉眼間，他們已經走了一圈，又回到偉恩的母親休息的那一棵樹下。樹下的那位老人是偉恩的母親，卻也彷彿是秀慈心中那位早已面目全非的女人，讓她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而偉恩卻毫不猶豫地迎上前去，呼喚著：

    「媽，我們回家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