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梁仲斌不確定阿南是不是也和他一樣被抓進地檢署，但是他現在卻得盤算更要緊的事：雖然他確實違抗了檢察官的意思私下辦案，但是他也真的查到有利的證據了，如果他可以成功說服檢察官，那麼私闖養老院和盜走榔頭的行為，都可以用事後補發搜索票的方式免責，這樣一來，他和阿南或許就可以得救了。

    然而，在他苦思辦法的同時，也不禁感慨，想不到自己再次回到地檢署，竟然不是為了押解哪一個作奸犯科的罪犯，而是自己淪為檢察官眼中那名可鄙的被告了。只要想起他過去在旁聆聽訊問時的回憶，檢察官那副飛揚跋扈的嘴臉就會浮上心頭，讓他不禁有些膽怯，如果當真要和檢察官面對面的話，梁仲斌懷疑自己真有那個膽子跟他抗辯嗎？他此刻就站在木桌後面的被告席上，而眼前則隔著一道高度及腰的木頭欄杆，把整間偵查庭給一分為二，在欄杆的另一頭，就是高高在上的檢察官席，而身為被告的他，必須站得遠遠的，用仰望的姿勢，向檢察官進行最卑微的陳述。第一次站在被告席，才發現自己離古代高喊「威武」的衙門判案其實並不遠，在檢察官的面前，我們都只是一介草民，是死是活，全然由不得自己。

    在經過一段冗長的等待之後，檢察官終於從法台那一側的大門走了進來，梁仲斌大吃一驚，沒有想到竟然是余秀瑞要來偵辦他的案子，讓他心底那一點點希望的火苗，在瞬間被掐死殆盡。余秀瑞身穿黑色的法袍，領肩上還鑲著鮮明的紫邊，泰然自若地端坐在檢察官席上，態度高傲而嚴峻，相較於梁仲斌在底下的沉默肅立，只穿著一件洗黃了的T恤和一條破舊的牛仔褲，那副寒傖的模樣，彷彿真成了猥瑣的囚犯。他不由自主地迴避了余秀瑞逼人的目光。

    「你就是梁仲斌嗎？」余秀瑞緩緩開口了，照慣例先確認被告的年籍資料，並且宣讀他應享有的法律權利：「你無須違背自己的意思做陳述，可以選任辯護人，也可以請求調查有力之證據……」她說得意興闌珊，梁仲斌也並不把這些話當一回事，因為被告是否能得到公正的對待，要看檢察官的自由心證是否中立客觀，否則就算是明擺著的清白之人，也可能在檢察官寧枉勿縱的嚴辦之下，搞得訴訟纏身，最終鋃鐺入獄。

    但是梁仲斌仍然必須配合地在檢察官申明的最後，說一句：「我已經明白自己所擁有的權利了。」

    訊問正式開始。

    「被告梁仲斌，我現在問你，你是否分別在十二月二十六日和十二月二十八日兩天的晚上，私自闖入黎明老人安養中心，並且盜走一把榔頭？」

    「是。」梁仲斌毫不閃躲地回答。

    「你身為執法人員，為什麼知法犯法！」余秀瑞的口氣越發強硬，這當中多少夾帶著幾分公報私仇的味道，只是彼此都沒有挑明罷了。

    其實梁仲斌很想當面回嗆是她濫權吃案在先，但是他也知道，如果他一開始就激怒了眼前這位只知賣弄權力卻不講道理的檢察官，那麼後續的所有說詞都將失去被採納的可能，而演變成單方面的指控和認罪的戲碼。畢竟，在偵查庭上，從來都只有檢察官教訓別人的份，何來被告質疑檢察官的餘地呢？更遑論要勸她改正早已簽結上報的案子了。

    但是為了不讓阿南和自己就這麼不明不白地去坐牢，梁仲斌唯有放手一搏。

    「報告檢座，我雖然犯了法，但我是有正當理由的。」梁仲斌審慎而懇切地說。

    「哼，犯法還有理由啊？我坦白告訴你，要不是有人跟我檢舉，我還不知道你偷偷在找我麻煩欸，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的正當理由是什麼嗎？你是想要私底下調查無名屍那件案子，等證據備齊了，再來找我重啟調查嘛，我都知道啊，但是我當初不是就警告過你了嗎！」余秀瑞突然發起飆來，字字尖銳地撕咬著：「我告訴過你我沒有那麼多美國時間來辦這些芝麻蒜皮的小案，我有沒有當場告訴過你？我有沒有講？有沒有！」

    余秀瑞嚴厲的訊問，把梁仲斌想要據理力爭的勇氣給擊個粉碎，一個小小的警察，果真撼動不了可以隻手遮天的檢察官，今天既然落在她的手裡，除非他的爸爸是總統，否則是誰也救不了他的。只是更讓梁仲斌心寒的是，檢察官既然知道他是為了搜集證據才犯法的，卻沒有想要放過他的意思，而在檢察官的眼裡，他不計代價去追查的真相，竟然只是「芝麻蒜皮的小案」？原來在這些大人的面前，案件的輕重不是看罪行的嚴重性，而是要看當事人的階級，立委轎車失竊事大，老人無辜被殺事小，所謂的「包青天」，真的已經死很久了，剩下的都是狗眼看人低的陳世美啊！

    「檢座有說過……」梁仲斌只能卑微地吐出這句話。

    「那你到底是哪根筋有問題啊？你沒事跑回去調查幹什麼？你如果嫌你的單位太閒了沒事做，沒問題！我接下來就每個月帶你們去掃黃一次，從漢口路掃到金錢豹，掃完了再換中華路的電玩場，看你以後還敢不敢吃飽撐著找我麻煩啊？」

    「檢察官不要這樣啦，是我自己多事、是我的問題，不要牽連到弟兄啦……」梁仲斌已經開始討饒了，但是他不得不這麼做。

    「不要？你有這個資格命令我嗎？你算老幾啊！我告訴你，我今天就會把你收押禁見，你也不用想具保了，我不會給你脫罪的機會的，還有你那個同夥羅世南，我剛才已經問完他了，他還真夠義氣唷，居然說是他命令你陪同的，我聽他在放屁！被害人早就告訴我是你先闖進去的，想不到你這麼帶種，一個一線四的交警，敢叫兩線二的刑警幫你做事，是你們交情太好了？還是你的嘴巴太厲害，錯的事也可以被你說成是對的啊！」

    「沒有考量到檢座的業務繁重是我的錯，羅警官也是我找他幫忙的沒錯，但是、但是……」梁仲斌急切地想要找到可以翻案的說詞，否則照這麼講下去，他跟阿南就玩完了！突然，他的腦海裡閃過一個念頭，他想起鑑識人員跟他說過的話：「報告檢座，我們已經有找到關鍵物證了，我可以證明養老院的員工高志陞不只殺害那名老人，他還有其他身分不詳的受害者，人數至少在十人以上！」

    梁仲斌一說出這項重大的發現，連埋首打字的書記官也忍不住抬起頭來看他。

    「什麼？」余秀瑞遲疑了，連續殺人可是重大刑案啊，真的有這個可能嗎？不過就算梁仲斌說的是真的，她也並不打算就此放他一馬，這筆違抗上級命令的帳，她終究是要討回來的。

    「那好，你先把你的證據交出來，如果你說的是真的，我可以考慮不起訴你。」余秀瑞突然一改剛才咄咄逼人的態度，而以和緩的口氣向梁仲斌提出這項條件。

    這對梁仲斌來說宛如一道穿透雲雨的曙光，讓他大喜過望，立刻滿口答應，並且向余秀瑞報出證物目前存放的地點。

    「你說那把榔頭現在就放在市警局的證物室嗎？」余秀瑞得知高志陞失物的下落之後，露出了一抹得意的笑容，「好，等我跟市警局的人確認過之後，會再來評估你的案子，但是現在，你還是乖乖在看守所裡等我的傳喚吧。」

    余秀瑞當庭裁定：「被告因有串供之虞，予以收押禁見，退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