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時鐘上的指針夾成了直角，沉默地提醒吳耀邦這個難堪的事實：九點半的表定休診時間已經到了，而他卻是這條街上唯一一家準時拉下鐵門的診所。

    他站在門口，鐵門已經拉下一半，裡頭的燈也關到只剩騎樓前的那一盞，把他孤獨的影子一直拉長到車水馬龍的街上，只是人潮雖多，卻沒有人走進他的家醫診所。因為附近的住戶都知道，他們的鄰居是政府核可的執業法醫，有誰會想給一位看死人比看活人多的醫生治病呢？說不定還會有枉死的鬼魂跟著他回到診所呢！在這種近不悅遠不來的情況下，吳耀邦開診所賺的錢還比不上他出勤相驗一次的車馬費，逼得他不得不私下拜訪了好幾位檢察官，拜託他們如果有人死了，記得要第一個連絡他，不管遠近、無論早晚，他一定隨傳隨到。

    「幹醫生幹到像我這麼窩囊的，還真是沒幾個啊……」他望著對面的小兒科診所，忍不住感嘆了起來。他們還請得起三位年輕的護士呢。

    吳耀邦搖搖頭，轉身走進診所，準備把鐵門拉下。

    「等一下！」

    突然有一雙手撐住了鐵門，讓吳耀邦嚇了一跳，他沒想到這時候居然還會有人上門。

    「誰啊？是來看診的嗎？」吳耀邦本想說不看白不看，想不到當他把鐵門推回去以後，卻看見梁仲斌站在他的面前。

    「不是，」梁仲斌滿頭大汗，氣喘吁吁地說：「我想請你再驗一次。」

    「驗什麼？」吳耀邦感到納悶。

    「你還記得黎明養老院的命案嗎？」

    「當然記得，那才幾天前的事而已，怎麼了嗎？」吳耀邦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卻無法否認他心中的不安。

    「我不相信那個老太太是意外死的。」梁仲斌開門見山地說。

    「呵呵，你別鬧了，確認死因是我的事情，不是你的事。」吳耀邦打量了他一下，「你……應該是那天協助驗屍的警察對吧？」

    「沒錯，我是梁仲斌小隊長。」

    「是『交通』小隊長吧？」吳耀邦刻意幫他補充完整的職稱。

    「那又如何？」梁仲斌不甘示弱地說。

    「那代表你的身分只需要幫忙維持秩序就好，判定死因的事與你無關！」

    「你敢保證你沒有誤判嗎？」

    「我……」吳耀邦被他問到了痛處，頓時語塞。

    「誤判又怎樣？你就不會犯錯嗎？」

    「我會，但是我會盡一切努力去彌補。」

    「奇怪了，那個老太婆是你媽嗎？你這麼多管閒事幹嘛？你們這些警察不也巴不得能吃案就吃案嗎？一個連是誰都不知道的老太婆死掉了有什麼好調查的？你們有接到家屬的投訴電話嗎？你們有被高官要求限期破案嗎？沒有你幹嘛自討苦吃啊？」

    「那我問你，你不曾因為驗屍太草率而良心不安嗎？」

    「良心？良心可以當飯吃嗎？」吳耀邦對於梁仲斌的質問，已經有些反感了，便反問他說：「我倒是想請問你這位有正義感的好警察，你那時候聽到檢座自行認定是意外的時候，你為什麼不反對到底呀？為什麼她才稍微大聲了一點，你就像個孬種似的站在旁邊啦？你倒是解釋給我聽啊？」

    這下子換梁仲斌無言以對了，但是他始終都認為警察要接受檢察官的指揮是一件很可笑的事，他們不過就是拿警察查到的證據到法庭上去動動嘴罷了，憑什麼有這麼大的權力來欺壓他們這些警察呢？

    「你不敢說我幫你！」吳耀邦抓到了反擊的機會，咄咄逼人地說：「是不是因為檢座就是你的頂頭上司，連分局長都要對他客客氣氣的，所以你也不敢得罪她啊？不要說是你了，連我這個當醫生的，都要聽檢座的話才行啊！」吳耀邦轉身走回自己的診所，他總覺得這種事情還是不要在騎樓底下大剌剌地說開才是。

    「你以為我真的可以純粹按照自己的專業來做事嗎？」吳耀邦把裡頭的燈打開，開始大吐自己的苦水：「其實我根本無法做主啊！我想要養家活口，還得拜託檢座多介紹一點案子給我做，想要洗手不幹也已經不可能了，我的處境跟你沒有兩樣啊，你怎麼就不能互相體諒一下？」

    「所以你就這樣妥協了？跟我那時候一樣？」

    「我知道你來找我一定是下了什麼瘋狂的決心，可是你又能怎樣呢？你成功重啟調查、甚至抓到凶手了，可是你能保證那些有權有勢的檢座們會就此改變他們原來的做法了嗎？再說如果我這次為了幫你，結果得罪了檢座，害我接不到案子，那你要來幫我養家嗎？我還有兩個讀高中的孩子啊大哥！」吳耀邦說到這裡，感覺都快跪下來求他了，「我沒有你這麼有正義感，我只想和老婆孩子一起平平淡淡地過日子，這樣就夠了，我不想當什麼英雄啊……」

「我問你，」梁仲斌仍然沒有放棄，不過他的口氣變得溫和許多，「你當法醫多久了？」

    「快十年了吧。」

    「你睡得好嗎？」

    吳耀邦抬頭看了梁仲斌一眼，那表情好像是被猜中了心思一樣。

    「不是、很好……」他有些心虛地回答。

    「為什麼？」

    「因為工作壓力大啊，你看過哪個醫生吃好睡好的？哪一個不是失眠焦慮又胃潰瘍的？」

    「可是你是法醫，你不用擔心會把人給醫死。」

    「我……我還是會怕啊！」

    「怕什麼？」

    「怕……」吳耀邦正在找適合的代罪羔羊。

    「怕良心的譴責吧？」梁仲斌毫不遲疑地說：「良心真的不能當飯吃，可是它能讓你每天心安理得地上床睡覺。」

    「你、你在說什麼東西啊……」

    「李水順有沒有去找過你？」梁仲斌繼續追問，因為他知道這是說服吳耀邦的最後機會了。

    「誰？」

    「那個被你判定為意外死亡的老太太。」梁仲斌說完，隨即從夾克的內袋裡掏出了一張照片──在命案現場找到的唯一一張照片。

    吳耀邦一看到照片裡的那兩個女人，立刻兩腿一軟，跌坐在候診椅上。其中一個年紀比較大的女人，就是他前幾天相驗的死者沒錯，而他之所以還記得，是因為自從那天以後，李水順已經不只一次來找過他了。

    「唉……好吧，你要我怎麼幫你？」吳耀邦問。

    梁仲斌把李水順的照片小心地放回口袋，平靜地說：「我只想拜託你，再好好地看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