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梁仲斌抬頭看了一眼路標，距離東勢還有兩公里，但是到了那裡之後，又該怎麼辦呢？前一天晚上他已經成為整間老人院的笑柄了，今天再回去，又能編什麼藉口來搪塞呢？對方又會乖乖讓他進去蒐證嗎？這次的案子可不比過去了，過去有檢察官罩著，只要有搜索票在手，就算是皇宮都可以把它翻過來找；但是這一次只有他自己一個人，又沒憑沒據只靠自己的直覺猜測，要想辦這件案子，根本是比登天還難！

    梁仲斌睜著一夜沒闔上的眼睛，兩手吃力地控制著方向盤，還得分神設想該如何突破眼前的困境，只是孤立無援的他，除了再一次趁夜潛入之外，大概也沒有其他的辦法了。但是至少這一次他的目標很清楚，那就是拿回那支沾有李水順和其他犧牲者鮮血的鐵鎚。打定主意之後，梁仲斌開始加緊油門，想要盡早到達老人院，還可以進行周遭的勘察工作，但是儀錶板上的時速才剛爬升到八十公里，後頭便傳來了警笛的聲音，梁仲斌吃了一驚，正想大罵倒楣，卻從後照鏡中清楚地看見了阿南那張蛋餅似的大臉，而阿南此刻正用手勢指示梁仲斌靠邊停車。

    雖然梁仲斌和阿南已經是二十幾年的老交情了，他還是不免擔心他的意向，既然阿南可以找得到他，相信已經知道他想要幹什麼了。而不管是從職務還是階級上來看，阿南是刑警，而他充其量只是一介交通警察，說來還只是阿南的下屬，就算現在是他自己的下班時間好了，如果阿南執意要阻止他查案的話，他也只能暫且按兵不動了。

    無論如何，梁仲斌還是聽從了指示靠邊停車，下車和阿南打聲招呼。而阿南此刻也下了車，只是臉上卻不見老友相見時該有的熱絡，反而是一臉的凝重。

    「阿斌，你是不是要去查李水順的案子？」

    梁仲斌一聽到阿南這麼問，倒也爽快地承認了：「是啦，但是不管你要不要幫忙，這件案子我都會辦到底的，不是今天，就是明天、後天、大後天！」

    「好！我問你，你要怎麼做？再闖進去一次嗎？」阿南一針見血地提出他的質疑，並且進一步用半威嚇的語氣告訴梁仲斌說：「你自己應該也很清楚，他們如果真的要告你，你是有可能被抓去關的，你應該也知道警察在監獄裡面是怎麼過日子的吧？你希望你的後半輩子變成這樣嗎？你都是快要退休的人了！」

    「這些我知道……」梁仲斌別過頭去，試圖迴避這個問題。

    「那你到底為什麼還要這樣做？就為了那個不能當飯吃的正義嗎？這樣做值得嗎？」

    「正義不能當飯吃……這件事從我當警察的第一年我就覺悟了！我知道就算是幹到刑警好了，也只是有錢人的看門狗而已，我們都心知肚明，我們也都忍到今天了！」梁仲斌突然激動了起來，彷彿是要將這大半輩子的憤慨和挫敗，全都在這個時候宣洩出來：「但是今天這件事我真的不能忍了！她都已經是一個孤單老人了，李水順已經是一個沒人要理睬的孤單老人了！一個人在養老院等死就已經夠淒涼了，到底是誰還能對這樣的人下毒手呢？到底是誰還忍心殺這個可憐的老人呢？這件事你可以忍受，但是我不能忍受了！李水順今天如果是我的媽媽，我一定會把殺她的兇手給揪出來的，就算是要我和所有的人作對，我也一定會把兇手給揪出來的！」

    「但是，」阿南仍然試圖說服梁仲斌改變主意，「這個世界上每天都有人被殺死，又不是只有李水順而已，你到底是在執著什麼的？難道你是想在退休以前當一次好警察看看嗎？想感受一下伸張正義的感覺嗎？這樣到底有什麼意義啊！」

    梁仲斌此時突然兩眼直盯著阿南，接著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對，我就是要在還來得及的時候，證明給自己看，證明，我曾經是一個，好、警、察！」

    阿南不確定自己有沒有聽清楚梁仲斌所說的話，但是他強烈地感受到心裡有某個東西被撼動了，被梁仲斌這個大憨人給撼動了，彷彿他這輩子都在昏睡、打混，直到今天，他才終於被人給指著鼻子痛罵：「這就是你當初報考警校想做的事嗎？一隻看門狗？」不，時間倒回二十年前，警察對他而言是何等神聖的職業，在大盤帽上的警徽清楚地宣示著，警察是象徵和平的白鴿，而稻穗蘊含的是珍惜這片土地的一切。他們都曾經發過誓的。可是今天的他呢？他早就忘了自己當初的使命了，他甚至已經想不起來，上一次他充滿驕傲地穿上警察制服，是什麼時候的事情了？

    阿南一動也不動地站在那裡，一輛輛疾駛的轎車從他身旁呼嘯而過。過了好一下子，阿南才終於清醒，可是他默默地回到車上，從褲袋裡掏出了皮夾，翻開夾層裡的那一張珍藏的相片，喃喃地說：「老婆啊，對不起，我被阿斌激到了，我也想當一次好警察看看，妳……不要罵我喔？」

    阿南用他那肥短粗礪的大拇指撫摩著老婆的臉頰，她懷裡的孩子們笑得十分燦爛，幾顆剛冒出頭的乳牙也都清晰可見。阿南輕輕地合上皮夾，接著把頭探出了車窗，對著站在前面的梁仲斌喊了一聲：

    「喂！帶路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