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天色終於亮了，但是梁仲斌依然留在辦公室裡寫他的檢討報告，而且分局長為了達到懲罰的效果，硬是規定梁仲斌的報告字數至少要五千字，而且要用電腦打字，再把電子檔寄到他的信箱，以便他使用WORD功能來檢查報告的總字數，在他離開以前，還不忘提醒梁仲斌一句：「標點符號不算喔！」

    然而，比起這五千言的檢討報告，梁仲斌覺得用電腦打字才真的要了他的命。想他用鋼筆寫字的時候，可是行雲流水、筆勢遒勁，那勾勒俐落的字跡，每每讓那些慣用電腦的菜鳥警察們羨慕不已；現在可好了，換成他眼巴巴地看著年輕人的十根手指頭在鍵盤上跳舞，而他自己卻是一點辦法也沒有，只能垂頭喪氣地用他的一指神功搭配老花眼鏡，一字一點地和那標滿各種符號的鍵盤奮鬥了。但是，就在他為了這種鳥事白白耗費精神的同時，卻有另一件事情讓他感到更加憂慮，那便是昨天晚上他所目擊的兇器和嫌疑犯。依照梁仲斌所看到的情況，幾乎可以百分之百確定那個嫌疑犯就是殺害李水順的兇手了，但是如果那個人在凶器曝光之後，就連夜把它給處理掉了，那梁仲斌就算調查出他的犯罪動機和犯案經過，少了那關鍵的凶器，到了法庭上一樣會因為證據不足，最後無罪釋放。

    一想到這裡，梁仲斌再也沒有心思好好打報告了，他越想越不對，在這個緊要關頭，他竟然還坐在這裡打報告，為的是什麼？不想被記大過嗎？

    「幹！都快退休了還怕他個鳥啊！」

    梁仲斌啐了一口，把鍵盤用力地砸向電腦螢幕，藉此宣示他壯士斷腕的決心。他決定賭上自己最後的名譽，甚至是他那用二十幾年的青春所換來的退休金，就算是要跟小組長、分局長甚至是檢察官對著幹，他都要將這件案子查到水落石出為止。

    原本還坐在位子上打盹的阿南，一聽到那陣巨大的撞擊聲響，立刻彈了起來，正想確認發生了什麼事，卻只看見梁仲斌抓起車鑰匙就往外面衝。阿南趕緊起身喊他，梁仲斌卻完全不予理會，逕自跳上了私家的轎車，發動引擎，沒多久便消失在晨光稀微的街道盡頭了。

    阿南愣在原地，雖然還沒搞清楚狀況，但是依照他對梁仲斌的了解，他不是那種會衝動行事的人才對，除非……阿南瞬間閃過一個不祥的預感，於是他立刻掏出手機撥電話給梁仲斌，在等待接通的空檔，他的腦海裡也浮現出過去梁仲斌的「前科」紀錄：

    梁仲斌辦私案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上一次是在他剛升任刑警之後，碰到的第一樁重大刑案。那時候由於所有的偵辦人員都知道幕後的主使者是地方的角頭老大，而他跟分局長、跟檢察官又有多年的私交，所以沒人敢去碰這件案子。唯獨梁仲斌這個憨人，憑著一股幹警察的正義感，硬是不顧同仁們的勸阻，在透過自己底下的線人揪出了那名殺手之後，又從殺手的口中逼問出幕後指使的金主。還好，案子最後是在檢座那一關被擋了下來，否則真的辦下去的話，不僅上面的長官面子掛不住，他們這些基層的警察恐怕也沒有好日子過了。再說到梁仲斌自己吧，當上面的發現辦案的人竟然就是他這隻小菜鳥的時候，直屬長官二話不說，立刻借故將梁仲斌給降級成交通警察，每天只能照三餐去站路口指揮交通。梁仲斌申訴無門，也沒有同仁敢幫他說話，他從此被列為黑名單，刑警這條路也算是徹底地斷了，他要想再成為伸張正義的英勇警察，只有等下輩子了。

    但是，長官們的無恥是沒有極限的，雖然梁仲斌被拔掉了，但是他的辦案能力是有目共睹的，因此若是碰上了什麼棘手的案子，為了升官的上司們還是會層層交辦下來說：「叫那個不聽話的去辦，辦成算阮的，辦不成就弄死他！」梁仲斌自己可能還搞不清楚狀況，但是那些有後台、懂門路的人，心裡卻清楚得很，他之所以幹到快退休還這麼苦命，不是因為他運氣不好，而是因為他真仁真義，早晚一命歸西！

    只要想到梁仲斌的過去，阿南的心裡總有無限的感慨，雖然自己屬於明哲保身的那一類人，但是他對於梁仲斌還是寄予同情的，否則他不會在其他同仁都下班回家陪妻小的時候，還自己一個人頭殼燒壞似的留在辦公室裡，假裝看卷宗、辦案子，其實只是想讓梁仲斌多少感覺到，他不是這片荒原上孤獨的一匹狼。

    梁仲斌的手機遲遲沒能接通，阿南還是不死心，又再打了一次，然後一邊聽著嘟嘟聲，一邊走到梁仲斌坐的位子前面。只見那桌上一片狼藉，泛黃的白色鍵盤也斜靠在電腦的螢幕上，有兩顆按鍵可能是因為剛才撞擊的力道過大而彈落在一旁；螢幕沒有依照規定關閉，連打到一半的文件也沒有確實歸檔，反而還大剌剌地顯示在螢光幕前。嘟嘟聲過沒多久便轉入了語音信箱，但是阿南的注意力卻早已被那份文件的內容給深深吸引住，他看到上面清楚地寫著：

    本人交八分隊隊長梁仲斌，因於黎明老人安養中心命案所採集之證物，經化驗後發現尚有諸多疑點，故全案改朝他殺之方向重啟偵辦，並於民國九十七年十二月二十七日凌晨三時二十一分，在尚未申請搜索票之情形下，私自潛入該機構進行調查工作。然本人因行動不慎，遭值夜人員發現，遂被該機構負責人指控為私闖民宅……

    「黎明安養中心？」阿南想起了前兩天驗屍的情形。當時檢察官雖然以「意外」為由草草結案，但是阿南的心裡很清楚，這件案子絕對沒有那麼單純，只是他不像梁仲斌這麼白目，敢當面跟檢察官嗆聲；對阿南來說，什麼公道、正義，都比不上餵飽家裡的老母、老婆和三個小孩的肚子要來得重要。這一點，對於感情生活始終浪蕩不羈的梁仲斌來說，是永遠無法體會的。

    但是一想到梁仲斌又再次為了那渺茫的正義，而讓自己往死胡同裡衝去，阿南無論如何也不能放任不管了。至少這一次，他不想再讓梁仲斌孤軍奮戰，他會在長官可容許的範圍內，為他的老搭檔提供一切的支援。阿南掏出了口袋裡的一大串鑰匙，握在手心裡的家庭自有它沉甸甸的重量，這份重量讓阿南陷入了兩難，但是兄弟的性命，他又該拿什麼來衡量呢？阿南終究還是選擇跳上了自己的那輛小破車，但他不是朝著家的方向，而是加緊油門闖過了路口的第一個黃燈。

    明亮的曙光照映在分局大門前的金色警徽上，讓展翅的鴿子和飽滿的稻穗都散發出耀眼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