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當眼前是一片純然的黑暗，人或許還可以像貓一樣，透過放大自己的瞳孔，將天地間僅有的微點光源，全都貪婪地吸進自己的眼裡。但是，當一個人還來不及適應黑暗時，卻又給了他一個明亮卻渺小的光源，那麼他的瞳孔反而會變得無所適從，既無法完全張開又不能退縮逃避，只能半開半閉地在自身的上下眼瞼之間看清又看不清眼前的世界，最終演變成一種人為造成的半盲狀態。唯二的解救方式是：要不就滅掉黑暗中那盞虛偽的光源；要不就徹底點亮這一整片的黑暗，將遮蔽的簾幕豪邁地一把拉開，或者乾脆拉著受困的人衝到陽光底下去大曬特曬。

    偉恩的家，還有他書桌上的那盞檯燈，便創造出了這種既曖昧又有害的環境，而秀慈卻已經不幸地將兩隻腳都踏進這片異度空間裡了。

    考量到自己的母親可能已經睡熟了，所以偉恩也只能點起這盞小小的檯燈來歡迎秀慈的到來，但是另一個讓偉恩感到困窘的理由是：自從搬來這間小套房之後，偉恩就沒有再讓任何一個人踏進過這裡了。這裡，其實是他不容公開的禁地，所以偉恩的朋友們都不知道他就住在這裡，就連阿忠也一樣。那麼他又為什麼會願意讓秀慈進來呢？或許一來是為了彌補自己也曾闖進過秀慈的房間；二來是要徹底向她證明這裡就是他唯一的家沒錯；三來還有一個更為顯著的效果可以在這個過程中慢慢地發酵，那就是用眼前不爭的事實來告訴秀慈：「當妳在隔壁那間恍若迪士尼樂園的幸福天地裡燒炭自殺的時候，我正在這間陰暗又狹窄的監獄裡忙著幫母親把屎把尿，還得要努力地工作，才能夠勉強餬口。」

    當然，偉恩並沒有說得這麼直白。事實上，當他看著秀慈一臉驚訝地走進他的家裡時，他是一句話也沒說的。只是如果秀慈有注意到偉恩的情緒起伏的話，她一定會更加地訝異，因為偉恩的眼神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憂鬱過，彷彿濃縮了這八年來房裡淤積的溼氣，再提煉出比礦穴裡的甬道更純粹的黑暗。說不出口的憂傷啊，才具有最強大的感染力。

    秀慈的眼眶早已溼潤，因為她看見在這個只有她自己的一半大的房間裡，竟然還有一個瘦弱的女人癱在床上，而一包黃澄澄的尿袋就這麼掛在床尾的邊上，除此之外，整個房間裡就只剩下房東一開始附贈的桌椅、衣櫥和一個破舊的三格櫃了。在探索的過程中，她還不小心踢到了一台小電風扇，害她差一點就要撲倒在地板上，但是當她用兩手撐住地面時，卻發現那不是地板，而是軟墊，是五金行裡常見的那種便宜的塑膠軟墊。

    「妳壓到我的床了，可以不要再往前走了嗎？前面就是牆壁了。」偉恩充當起這場展覽的語音導聆，向秀慈簡介這個房間裡僅有的收藏品。

    「你說這個……是你的床？」秀慈指著地上的軟墊，想確認自己到底有沒有聽錯。

    「對啊，反正我也沒有時間可以睡，鋪幾個軟墊下去頂一下，就很夠了。」

    偉恩無奈地搔了搔自己的後腦勺，不知道還可以跟秀慈說些什麼，對於自己的處境，他是已經無話可說了。於是他掏出手機看了一下時間，接著像是得救似的對秀慈說：「已經四點多了，妳也該回去妳那邊了吧？」

    「啊？對……」秀慈這時才意識到自己的冒昧，連忙退了出去。

    偉恩也跟著走到門口，打算順便把門給帶上。

    「對不起……」秀慈站在門外，眼神不安又怯懦地飄移著，「是我誤會你了，希望你不要介意。」

    「不會的，對妳……我已經習慣了。」偉恩態度冷淡，似乎正壓抑著想要把門甩上的衝動。

    「那……我先回去了，」秀慈又向後退了一步，「晚……」

    秀慈還來不及說完，鐵門就關上了，接著傳來一陣上鎖的聲音。

    「安。」秀慈孤伶伶地站在門外，說完這最後一個字。

    不知道為什麼，她突然感到一陣鼻酸，只能趕快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深怕一個不小心就會哭出聲來。

    「謝、謝謝你……」秀慈終於肯向鐵門另一端的偉恩說聲謝謝了。

    而在門的這一端，偉恩正靠坐在門上，把頭深深地埋進自己的手腳之間，活像是一隻為了自衛而蜷縮成一團的穿山甲。直到他確定秀慈已經走回自己的房間以後，他才慢慢地打開自己，站起身來，用手背抹了抹自己臉上的淚水，打起精神，走到書桌的前面，凝視著透明桌墊下壓著的一張他親手寫下的便條紙，上面只有大大的四個字：「不要放棄」。那是他準備考高中的時候寫給自己的話，沒想到直到今天依然適用。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便拉開椅子坐下，接著輕輕地拉開書桌右下方那一格最深的抽屜，只見裡面堆滿了李水順摺給秀慈的千紙鶴，而偉恩隨手揀了一隻白色的紙鶴，小心翼翼地把它拆開來看。

    「兒子啊……」躺在床上的母親突然喊出聲來。

    偉恩以為是剛才的那陣騷動吵醒了母親，頓時對自己倉促的決定感到後悔，但是已經發生的事情，後悔也沒有用了。於是偉恩站了起來，走到母親的身邊，替她按摩一下手腳，就算知道她已經沒有任何的感覺了，至少他還可以讓母親知道他就在身邊。

    「兒子啊，那個女孩子很漂亮喔……」母親說著說著，突然哭了起來，「可是媽媽對不起你……媽媽好希望、好希望我沒有躺在這裡啊……」

    這類喪氣的話，偉恩已經聽過無數次了，而他也知道這對現實一點幫助也沒有，但是為了不讓母親太過自責，他一般都會說些：「不會啊，我很快樂，真的。」或是：「是妳把我生下來的，沒有妳就沒有我了啊。」這類的客套話來安慰她。只是現在的他，卻連說這種話的心情也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凝結在空氣裡的沉默。

    「是媽媽把你的人生毀掉的，你本來可以快快樂樂的過日子，是媽媽害了你的啊……」偉恩的母親並不打算放過自己，當然也就無可避免地繼續折磨著偉恩，任憑她那椎心刺骨的啜泣聲，繼續迴盪在這個空洞的房間裡，和偉恩的沉默彼此拉鋸，直到天明。

    偉恩始終都保持清醒，只是他望著西向的窗戶，是無論如何都看不見日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