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名警察終於嚥下最後一口氣之後，莫台楓把他的遺體輕輕地放在地上，並且脫下自己身上的厚外套，將他僅剩的上半身蓋住。

    這是置身在戰場上的兄弟，所能做到最隆重的葬禮了。

    隨後，莫台楓轉過身去，這才發現偉恩就跪在他的身後，便對他說了一句：

    「走了，我們還有事情要做。」

    偉恩點點頭，他完全明白莫台楓口中的事情指的是甚麼，於是他立刻起身，向遺體微微鞠了一躬之後，便跟在莫台楓的身後，跑回車上。環顧四周，幾分鐘前還停放在路肩的幾輛民車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而那輛前來通告政府命令的警車也已燒成了一堆廢鐵，若說現在還有誰想把車開上國道，或許只有遠方那三輛被車陣卡在匝道口的消防車和救護車吧。

    等到他們兩個上車以後，驚魂甫定的秀慈立刻催促道：

     「司機大哥，拜託你趕快帶我們離開這裡，快點！真是的，都甚麼時候了，做事情還這麼衝動，真不懂你們剛才到底為什麼要下車……」

    莫台楓本來已經打算轉動方向盤，將車子切進內側車道的，一聽到秀慈這番沒好氣的質問，立刻停下手邊的動作，轉過頭來對她說：

    「妳要是不滿意的話，現在就給我下車！」

    秀慈沒有想到司機的反應會這麼大，一時之間也愣住了，一張臉又羞又氣，呈現出扭曲不平的樣子。

    偉恩這時也不知道該說些甚麼才好，他自己也還沒從剛才的驚嚇中回復過來，也就無暇顧及他們這種無關緊要的衝突了。這時候，只有六歲的寬宏從座椅上跳起來，對那位滿臉橫肉的大叔叔說：

    「叔叔，你不要兇我媽媽，我媽媽是女生，男生不可以罵女生！」

    莫台楓原本還一肚子火沒處放，一聽到寬宏這個小不點竟然敢大聲替他媽媽說話，不禁感到又好氣又好笑，也就不再和秀慈計較了，逕自轉過頭去，加緊油門往前駛去。

    這場微不足道的爭端就這樣落幕了，但是在他們一行人的心中，還有另一個更大的難題還沒解決，那就是──下一步到底該怎麼走？

    剛才還在空中盤旋的戰機，此時早已消失無蹤，而懾人的大火也已經被遠遠地拋在身後，四周再度陷入了重重的黑暗之中，一輛計程車孤零零地行駛在寬闊的國道上，偉恩生平第一次見到，高速公路上竟然一台車都沒有。

    寬宏這時也趴在車窗邊，睜著大大的眼睛凝視著眼前這片他從未目睹過的景象。時間已經來到晚上十點半，早就過了他該睡覺的時間，但是他看起來卻一點睡意也沒有。

    孩子，總是有驚人的好奇心，無論他身處在甚麼樣的環境當中。

    反觀秀慈，她可就沒有這種觀賞風景的興致了。此刻的她，正瞪著一雙微微泛紅的眼睛，時時注意下一個交流道到了沒有。而當她終於看見了「三鶯交流道」的路標時，卻發現莫台楓好像完全沒有要切到外線車道的意思。秀慈的心裡雖然著急，但是這一次她學乖了，沒有再像剛才那樣大聲質問對方，而是默默地注意駕駛座的一舉一動。

    然而，眼看交流道就在眼前了，莫台楓卻仍然把車開在最內線的車道上，一直到錯過了那處可以帶他們遠離戰場的救命出口時，秀慈終於按捺不住了，便用還算客氣的語調問莫台楓說：

    「司機大哥……你錯過剛才那個交流道了，你為什麼不切出去呢？剛才那個警察不是說國道要封閉了嗎？而且那些飛彈和飛機也都在這附近飛來飛去的，我們不是應該改走省道才對嗎？」

    對於秀慈的提問，莫台楓好像沒聽到似的，仍然自顧自地開著車。這時候偉恩也開口了，他接著問道：

    「莫大哥，我老婆說的有道理，我也在想你剛才為什麼不切出去，是因為沒有看到路標嗎？」

    莫台楓斜看了偉恩一眼，這才冷冷地回答他說：

    「我問你，我們現在最要緊的事情是甚麼？不就是送你回部隊嗎？打仗這麼緊急的事情，當然是越快越好啦，如果改走省道，是要塞到民國幾年才會到台中啊？到時候民國還在不在都不知道！你也有看到板橋那邊的情況不是？紅綠燈一故障，大家就搶成一團，我是要怎麼開車？用撞的嗎？當然是走高速公路最快啊。」

    聽完莫台楓的解釋後，偉恩一下子失去了反對的立場，畢竟打從一開始他們就是以「共赴國難」為前提，才得以同車共乘，逃離混亂的市區。如今，他又怎麼有臉要莫台楓基於他們一家人的安全為考量，而捨近求遠呢？

    但是秀慈並未就此罷休，反而以一種為母則強的堅定態度，反問莫台楓說：

    「能夠快一點回台中我當然沒有意見，但是你剛才也聽見那個警察說的話啦，政府已經公告說不准老百姓上高速公路，如果你真的想為這個國家盡一份力的話，就應該聽從政府的指示才對呀。」秀慈審慎地接著對方的理論往下說，最後還不忘補上一句：「你沒看到現在國道上，只剩下我們這一台車嗎？」

    莫台楓從後照鏡瞥了秀慈一眼，神情略顯不耐地說：

    「我相信我做的是對的，妳如果還有意見的話，乾脆跳車好了。」

    對於莫台楓的回答，偉恩和秀慈不禁愕然。既然他都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了，秀慈也不好再反駁他甚麼了，只能頹然地倒回座椅上，卻還是努力裝出沒事的樣子，輕拍著寬宏的頭，想要哄他入睡。而寬宏這時也趴到秀慈的身上，小小的臉頰摩娑著她的胸口，好像是在為她加油打氣一樣。

    車內又陷入了一陣尷尬的沉默，莫台楓逕自專注在前方的路況，而偉恩和秀慈也各自尋找能夠分散注意力的事情來做，像是繼續別過頭去凝視窗外的夜色，或是仰著頭茫然看著陰暗的天花板。老式的轎車，當然沒有開闔自如的天窗，可以暫時排遣一下車內的鬱悶。

    又過了一會兒，趴在秀慈身上的寬宏突然眼睛一亮，高興地喊道：

    「媽媽妳看！是吉普車耶！」

    一聽到寬宏的喊聲，車內的三個大人頓時緊張了起來，連忙用各自的方式開始搜尋周圍的動靜，深怕自己一不小心又闖入了某處生死交關的戰場。

    秀慈順著寬宏手指的方向望去，立刻發現在右後方的路肩上，不知何時竟然出現了一輛全身漆成迷彩綠的吉普車，而車身的後半部則像市場的貨車一樣，搭著綠色的方形蓬子。在那輛車的後頭，似乎還有好幾輛大型的軍用卡車跟隨著，高瓦數的車頭燈發出刺眼的光芒，而且正用驚人的速度逼近他們。

    秀慈下意識地抱緊了寬宏。

    這時，只見莫台楓不慌不忙地放慢了車速，並且將車子保持在原本的車道上，打算以不變應萬變，看對方的反應再來決定下一步。

    大約隔了一分鐘左右，領頭的吉普車終於從外側車道超越了莫台楓的車子，而偉恩隔著車窗看去，發現對面車上坐的真的是全副武裝的軍人沒錯，而讓偉恩哭笑不得的是──對方也正用狐疑的表情看著他們。

    但是這列車隊並未像稍早時的那輛警車一樣示意他們停車，而是好像另有要務在身的樣子，所以頭也不回地加速駛離，只消一下子的工夫，整整十二台車的大車隊，就這樣掠過了那輛孤零零的計程車，車上的一行人才總算鬆了一口氣。

    那些阿兵哥要去哪裡呢？偉恩在心裡呢喃著，也不知道自己回到台中之後，會被國家派到哪裡去作戰？還有他的老婆、孩子，有誰可以幫他照顧呢？他回部隊報到後，還有機會活著回來看看他的妻小嗎？太多沉重又無解的問題盤據在他的心頭，卻也提醒了他，應該好好珍惜現在還能相處的時光。

    「宏宏，你睡著了嗎？」

    偉恩決定轉過頭去，跟他的老婆小孩說說話，那怕只是說一些空洞的安慰都好。

    寬宏仍然趴在窗邊，目送卡車遠去的身影，然後才回過頭來，對著爸爸用力地搖了搖頭，接著有些雀躍地說：

    「爸爸，吉普車好帥喔！我們回家以後，你可不可以買一台給我啊？」

    聽到寬宏的要求，偉恩不禁苦笑。

    孩子的世界真幸福，天塌下來了還是只想著玩具。

    「好──等我們回到家以後，爸爸就帶你去玩具反斗城，買一台這麼大台的好不好？」

    偉恩一邊說一邊用手畫了一個大大的圈，但是當他的視線接觸到秀慈的臉龐時，他卻看見了一雙讓他無地自容的眼睛。

    秀慈此刻的眼神，彷彿在說：你確定你做得到嗎？

    偉恩也不知道，所以他只好繼續迴避秀慈的逼視，然後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伸出手來，捏捏寬宏圓鼓鼓的臉頰。

    他們本來是一對感情融洽的夫妻，從結為連理到現在，他們幾乎很少發生大吵大鬧或是冷戰對立的情況。原因很簡單，因為偉恩會在日常生活中的每一個小細節忍讓秀慈，而秀慈也學會在偉恩難得堅持的時候要懂得退讓。但是這一次，秀慈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該退讓還是任性一次？如果她讓步了，那後果將會如何？  秀慈越想越茫然了，她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眼看著自己的丈夫彷彿是想把握這最後相處的時光，專心地和自己的兒子聊天玩耍，她卻只能別過頭去，努力不讓眼淚往下掉；想要和丈夫再多說幾句情人的絮語，卻又不希望讓偉恩誤以為她決定支持他這麼做。

    女人啊女人，老天何苦這樣折磨她們呢？戰爭的榮耀屬於男人，但是戰爭的煎熬和永無止盡的悲傷，卻總是毫不吝惜地保留給女人。

    可悲的是，偉恩還來不及去體會秀慈的心情，而秀慈也沒能及時放下心中的矜持與徬徨，他們一家人就被疾駛而去的命運巨輪給軋進了身不由己的動盪之中。

    來不及說出口的話，永遠也說不出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