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中古的計程車，車身早已斑駁泛白，兩盞疲弱的白色車頭燈照向黑暗的前方，竟成了偉恩一家人心中最深的慰藉。他們終於逐漸遠離了陷入動亂的台北市區，行駛在車少人稀的郊區小路上。

    大約在二十分鐘前，偉恩才剛繫好安全帶，突然整個人被吸進座椅，就像是被綁在疾駛的火車頭上，兩旁的景物頓時變得模糊，而眼前的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足以讓他心驚肉跳，深怕身旁的司機一個閃神或煞車不及，他們全家就要車毀人亡了。但是偉恩身旁的司機大哥，此刻雖不至於是氣定神閒，卻表現出一副樂在其中的樣子，不僅臉上帶著亢奮的笑容，兩眼也炯炯有神，彷彿現在的他已不是甚麼計程車司機，而是在戰場上奉命護送長官轉進的英勇駕駛兵，就這麼左衝右突、橫衝直撞，好幾次都差一點迎頭撞上前面的車子，卻又總是在最後一刻調轉方向盤，來一個華麗的轉身，連後座的寬宏都忘了害怕，還以為自己坐進了遊樂場的雲霄飛車，高興得咯咯笑個不停。

    還好，那名司機用他近乎出神入化的駕駛技術，實現了他最初的承諾，載著偉恩一家人逃離了市區，並且在一個迴轉之後，開上了國道交流道。至此，偉恩一家人才總算鬆了一口氣，偉恩也終於有了觀察車內情況的餘裕。他轉過身去，詢問後座的秀慈和寬宏有沒有受傷，卻看見寬宏早已把半小時前的驚恐拋諸腦後，開始欣賞起窗外的點點星光；至於秀慈──偉恩選擇暫時迴避她那雙質疑的眼神。

    他不想在別人的車上爭論家務事，所以他回過頭去，開始隨意瀏覽前座的擺設，不想再提起稍早發生的事，或是討論他們此刻的處境。為了舒緩心裡的焦慮，偉恩開始把注意力放在那名司機的執業登記證上，登記證上的照片，是一張方正憨直的大臉，兩顆圓睜的眼睛，可比三國演義裡怒目橫眉的張飛，緊閉的闊嘴似笑非笑，就這麼彆扭地被定格了下來，在每一位坐在前座的乘客心目中，留下一絲滑稽又忍俊不禁的印象。但是最讓偉恩感到驚訝的不是他的大頭照，而是印在右邊的駕駛人姓名。原來這位司機大哥的名字叫做──莫台楓。

    看到這個名字，偉恩真的忍不住笑出來了，也感到放鬆不少，便開口問他說：

    「莫大哥，你的名字是誰取的呀？怎麼這麼白話？是希望不要有颱風的意思嗎？」

    莫台楓原本正準備從路肩切入快車道，一聽到偉恩問起他的名字，也自嘲似地乾笑了兩聲。

    「那是我媽取的啦，你也知道我們鄉下人沒讀甚麼書，唯一的希望就是風調雨順，所以我媽就給我取這個名字啦。後來是我的小學老師覺得這個名字太沒氣質了，才勸我爸在風的旁邊多加一個『木』字邊，我爸就跑了一趟戶政所，改成現在這個『台楓』啦。」

    偉恩被莫台楓的回答逗樂了，不禁仰起頭來哈哈笑了幾聲。

    「對啦，我剛才在聽那個汪笨湖的節目，結果聽到一半就斷掉了，我還是趕緊來調看看，看他們恢復了沒有。」莫台楓騰出一隻手來，開始轉起那台老式收音機的調頻鈕，車上的喇叭隨即傳出沙沙沙的雜音，偶爾穿插一兩聲交談或歌曲伴奏。就在莫台楓專注地搜尋汪笨湖的頻率時，偉恩卻突然喊道：

    「等一下！」

    「怎麼了？我就還沒找到哩。」莫台楓暫時停止動作，不解地問。

    「我聽到新聞了！可以先轉回去聽新聞嗎？我想知道現在狀況怎麼樣了。」偉恩審慎地說道，並且不著痕跡地瞄了一眼後座的動靜。

    莫台楓本來就是想聽汪笨湖報告目前的狀況，因此也就樂意聽從偉恩的建議，轉回剛才略過的那段頻率，在一陣沙沙聲之後，車廂內便出現了一名有年紀的女人的低沉嗓音：

    「目前台灣多處軍事要地遭到中國飛彈的攻擊，損失和傷亡情況不明。國防部發言人羅紹和建議民眾暫時待在家中避難，不要在外逗留，以免遭到流彈波及。但是凡受領『精誠、忠義、仁愛、大業、博愛、忠貞、衛國』等動員召集令之後備軍人，以及各受徵購、徵用之民間物資機具的單位，請務必依指定時間、地點，前往報到。國防部也向全國人民呼籲，請國人不要過度驚慌，我們的國防能力足以抵擋中國的入侵，請民眾千萬不要擅自撤離住處，以免阻礙國軍的機動和增援，耽誤作戰的時機。如果有最新消息，本台也會立即插播，向各位聽眾朋友報告。接下來，就讓我們來聽一首激勵人心的歌曲，為大家加油打氣。天佑台灣！」

    電台主持人說完之後，音樂的旋律隨即填補了片刻的靜默。偉恩從開頭刷吉他的節奏就知道，這首歌叫做〈島嶼天光〉：

    「親愛的媽媽，請你毋通煩惱我。原諒我，行袂開，我欲去對抗袂當原諒的人。歹勢啦愛人啊，袂當陪你去看電影。原諒我，行袂開跤，我欲去對抗欺負咱的人……」

    「天色漸漸光，咱就大聲來唱著歌，一直到希望的光線，照著島嶼每一個人……」莫台楓突然和著旋律大聲地唱起來，讓偉恩和後座的秀慈、寬宏都嚇了一跳，但他仍然旁若無人地繼續唱下去，甚至還打開車窗，將喇叭的音量調大，讓歌聲、樂聲摻著風聲傳播出去，漸去漸稀，空氣中因而瀰漫著一種「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返」的蒼涼與悲壯。

    莫台楓的嗓子突然沙啞了，便猛力咳了幾聲，接著面朝窗外吐了一口痰。

    歌曲很快就結束了，而緊接著的廣告時間，勝華汽車借款和千葉火鍋，則讓人有種景物依舊的錯覺。

    然而，偉恩舉目四望，本該照亮國道兩側的路燈，此刻全都遁入到黑暗之中。從路肩的低矮圍牆望出去，高聳林立的大樓，只剩下零星幾盞微弱的燈光忽明忽暗，彷彿是一個個肅穆的巨人並肩佇立，為此時此地的境遇而憑弔默哀；昔日猖狂刺眼的霓虹燈、廣告牆，這時也全都罩上了一層弔唁的黑絲巾；車道上車流稀少，原本行駛在路上的車輛陸續下了交流道，而在匝道口等待上國道的車輛，則全被匆忙趕來的警察給攔下。偉恩聽不見他們在說甚麼，但是全副武裝的警察突然掏出了手槍，把上前來理論的民眾全都逼退回去。

    目睹這匪夷所思的一幕，偉恩的心裡頓感納悶，而莫台楓也從後視鏡中看見國道警車的紅藍燈號和它那黑白相間的車身逐漸逼近。

    「看起來……政府是不想讓我們走高速公路了。」

    莫台楓話音剛落，後方的警車便鳴起警笛，示意莫台楓靠右停車。

    莫台楓雖然已經答應偉恩一家人，要送他們回去台中，但局勢的變化終究不是他們這些普通老百姓能夠料想得到的，既然政府已經決定封閉國道，把交流道都給堵死了，那他又怎麼敢違抗國家的命令呢？因此，他決定先靠邊停車，再看後頭的國道警察要給他甚麼指示，他一切照辦就是了。

    只見沿路上零星的幾輛轎車也和莫台楓做出了一樣的決定，紛紛打亮了右側的方向燈，先後在路肩上停了下來。這時候，國道警車也跟著放慢了速度，並且用擴音器向國道上所有的車輛宣告：

    「各位駕駛人請注意，各位駕駛人請注意，由於國防部已經下達命令，國道全線路段從現在起暫時封閉，所有民用車輛一律不准上國道，請行駛在國道上的民用車輛立即從最近的交流道下高速公路。再重複一次，由於國防部已經下達命令……」

    正當眾人準備依指示下交流道時，遠方的天空突然傳來鋪天蓋地的轟鳴聲，緊接著出現了十幾道淡藍色的光束掠過夜空，還伴隨著隱約閃爍的白色警示燈。頃刻間，所有人的視線都聚焦在那一道道光束上，縱使在停電的國道上只有車頭燈微弱的照明，仍然有眼尖的民眾在端詳了幾秒鐘之後，隨即對著開闊的天空大喊：

    「那是我們的戰機！我們的戰機出動了！」

    那位民眾說的沒錯，因為那幾架從南方飛來的IDF戰機接著轉向西北方發射了聲勢浩大的飛彈，每架戰機的左右機翼下方都冒出了耀眼的火花，隨後飛彈便筆直地飛去，直到隱沒在地平線的盡頭。此刻停駐在國道上的民眾──包括偉恩一家人──雖然沒有看到飛彈命中目標，但是在經過先前突然被攻擊的驚恐而現在卻親眼看見國軍的反擊，著實讓他們所有人都熱血沸騰了起來。但是眾人的歡呼聲沒能持續多久，便被那些戰機突然出現的閃避動作給打斷了。

    只見原本隊列整齊的戰機突然呈扇形散開，並且各自做出了不規則的閃避的動作。就在眾人又驚又疑之際，答案揭曉了──從飛彈射擊的目標方向，竟然有數十顆光點朝著這批戰機直撲而來，就好像剛才射出的那些飛彈突然回過頭來攻擊主人一樣！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從東方不知名的山區當中，竟也竄出了近十枚飛彈，並且朝著那批迎面而來的飛彈飛去。而在同一時間，那幾架戰機也從機尾炸射出有如鳥羽般的熱焰彈，夜空中頓時交錯著各色的火光與煙塵，而那些戰機所噴射的藍色光束，則在這次第綻放的火花間翻滾迴旋，彷彿是一支支有生命的藍色螢光筆，正在夜幕中寫出無人能解的天諭，而來不及寫完的句子，便化作一團呼號的火球，戛然墜落，成為一道幻滅的灰燼。

    一道藍光消滅了，兩道藍光消滅了，三道、四道……

    所有人目瞪口呆的看著眼前真實上演的天神之怒。原本翱翔在天際的青鳥，轉眼殞落成一顆來不及許願的流星。

    就在眾人驚呼之際，另一件令他們腎上腺素飆升的意外卻接踵而來──一架側翼遭到飛彈破片擊中的戰機，竟然失控衝向高速公路，銳利的機鼻彷彿一把破空的利箭，朝著停放在路邊的民車飛去！

    偉恩看見那架飛機正不規則地晃動著，裡頭的駕駛員似乎是想把戰機開到國道旁的開闊樹叢上，他甚至還試圖拉起機鼻，打算緊急迫降在草坪上。這時，眾人親眼目睹一場嘆為觀止的景象──整架有如大型巴士的戰機就這樣呼嘯著掠過民車的車頂，距離近到只要伸長手臂就能搆得到它機腹底下的夾艙！

    偉恩一家人幸運地和死神擦肩而過，耳邊隨即響起一陣巨大的金屬撞擊聲，緊接著是一道刺眼的白光瞬間照亮了寬闊的六線車道，而爆炸的黑煙和火光也隨之竄升天際，還不斷發出嗶嗶剝剝的爆裂聲。等到驚惶的民眾稍稍回復意識時，他們才注意到，那台剛才還在大力廣播的警車，此刻已經連同破碎的機翼化成一團熊熊燃燒的火堆，零件、碎片散落一地，火焰的光芒在其上投射出微微顫抖的陰影。此時此刻此地，現場反而出奇地安靜，只有金屬燃燒的爆裂聲，在國道上忽遠忽近地響起。

    長久以來享受和平的人們，早已忘卻戰爭的殘酷與突兀，也就無法真切地感受到，此刻發生在眼前的死亡是多麼千真萬確。有的人甚至有種置身在電影院看《鋼鐵人》的錯覺，試圖哄騙自己剛才發生的一切都不是真的，那只是電腦特效，等一下就會有人從那堆燃燒的廢鐵中爬出來對他們說：

    「嘿！剛才那個鏡頭行不行？我很努力製造效果了喔。」

    這樣的抗拒感，在最初的一時半刻多少起到了一點安撫的作用，讓人不至於歇斯底里、四散奔逃。但是當人們目睹到地上有一團東西在蠕動，而細看才發現，那是一名下半身被破片整個削掉的警察時，埋藏在心底最深處的恐懼終於爆發。原本停妥的數輛轎車立刻加速逃離現場，伴隨著幾聲嘶心裂肺的尖叫，和稍早時相同的驚恐和脫序行為又再次上演，好幾台民車就在那四散的殘骸間左閃右躲，也不管他們輾過的是鋼板還是斷臂，總之就是頭也不回地加速逃逸了。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偉恩卻看見莫台楓做了一件讓他無法置信的事──他竟然下車了！

    只見莫台楓沒有半點遲疑便打開了車門，接著有驚無險地閃過那些嚇壞了、發瘋似的幾輛轎車之後，這才拖著略顯肥胖的身軀，快步跑向那名倒在血泊中的警察。偉恩此刻還坐在車上，內心卻面臨到比稍早卓芳文遇刺時還要煎熬的天人交戰：我到底該不該下去幫忙？

    卓芳文遇刺的時候，所有人都逃開了，所以偉恩也多少能夠心安理得地帶著自己的妻兒轉身就走。但是現在，在偉恩的面前竟然活生生地上演一場「捨身取義」的悲壯情節，一名再普通不過的計程車司機，竟然有勇氣在高速公路下車，並且跑去救一個早已沒有存活希望的警察？

    而他自己呢？稍早還大言不慚說要盡義務、保家鄉的他，現在只敢龜縮在車上，祈禱那名司機大哥可以平安回來，再帶他們逃離這裡嗎？

    偉恩再也按捺不住了。他轉過身去，對著秀慈和寬宏說：

    「待在車上、千萬別下車！我去幫忙就好。」

    接著他也打開了車門，大步跑向那名警察和莫台楓的位置。而偉恩也看見，在他們兩個的面前，是仍然不斷發出小規模爆炸的戰機殘骸，火光照耀在他們的身上，拉出一條好長好長的影子，一直牽連到偉恩的腳邊。

    當偉恩終於跑到莫台楓的身旁時，他才發現，原來莫台楓不是要來救人的。此刻的莫台楓，只是把那名警察的頭擱在大腿上，聽他說話，說他多想再見他老婆最後一面，他還沒見到他剛出生的兒子呢。

    偉恩忍不住跪下來了，不知道他是在向莫台楓致敬？還是在向那名警察致哀？總之，偉恩就跪在他們倆交纏在一起的影子裡，而溫熱的血泊，已漫流到他的膝前，染紅了他的褲管。

    地上的人在為死去的同胞默哀，但是天上的人卻依然在為生存而搏鬥。幸運逃過一劫的四架戰機，總算躲過了敵方的反擊，準備重新編隊返航。偉恩仰望天空，祈禱這批倖存的戰機可以成功脫逃，繼續為台灣奮戰。而他自己，再過不久也會加入他們的行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