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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0/11 09:33:29瀏覽113|回應0|推薦0 | |
比恐懼本身更恐怖的,是恐懼成真。 然而,當眾人目睹卓芳文被刺殺的時候,偉恩卻沒有像其他民眾一樣驚慌失措,或是呆愣在原地,而是立刻把寬宏從肩膀上抱下來,再拉著秀慈往板橋火車站飛奔而去。因為此刻的他,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回台中! 沿路上,到處都是厲聲尖叫的人群,以往亮如白晝的台北街頭,此刻卻只剩下零星幾棟有自用發電機的大樓勉強支撐起點點的螢光,至於其他像是路燈、紅綠燈和招牌燈等等,都已完全熄滅,讓方圓十公里內的市區頓時陷入癱瘓。馬路上糾纏在一起的汽、機車,只能藉著彼此的車頭燈驅散臉上的惶恐,而頻頻急煞的車尾燈,則為這座失能的城市串連起陣陣不祥的刺眼紅光。 電力斷了、照明斷了、交通斷了、人的理智也斷了。大人的叫囂聲、孩子的哭鬧聲和汽車的喇叭聲此起彼落,每一聲都讓人聽得心驚膽戰。沒有人知道發生了甚麼事,也沒有人來告訴他們到底發生甚麼事,於是謠言成了真理,臆測變成事實,而其中最有說服力的莫過於: 「中國真的打過來了!」 於是一個人這麼喊,兩個人這麼喊,到最後所有人都開始用自己的雙腳來判定誰說的是對的,於是本已壅塞的板橋車站內外,在謠言擴散之後頓時擠成一團,而客運、台鐵、高鐵卻在這個時候同時宣布停開,原因很簡單──沒有電源,再快的列車也成了僅供欣賞的裝飾品。 台灣人直到此刻才發現自己有多麼無助,光是一次電力中斷,就足以讓平時井然有序的城市陷入一場前所未有的動亂,而更可怕的是──他們無處可逃。 偉恩帶著寬宏和秀慈,好不容易逃出了人潮洶湧的晚會廣場,卻又闖入了另一個無邊無際的混亂當中。他們在車陣中、在人群中左閃右躲,好不容易擠進了三鐵共構的板橋車站,才發現因為停電的關係,讓所有的交通路線都陷入癱瘓,各家服務台前盡是萬頭攢動的旅客,而緊急照明燈的黃光和強力手電筒晃動的光束照在這一道道浪尖上,讓人不禁有種置身在怒海之中的錯覺,人聲喧嘩成隆隆的濤聲,而推擠和衝撞的舉動則激盪成忽上忽下的風浪,眼看就要衝破最後的堤防,氾濫進地底更深的隧道當中。 本來打算搶搭高鐵的偉恩,當機立斷退出了車站大廳,快步遠離那洶湧成漩渦的交通幹線,一直跑到人潮漸稀的巷道,才終於在巷道的盡頭發現了一輛臨停的計程車。車上有人,正在搜尋廣播電台的頻率,響亮的電子雜音沙沙作響,一直傳到偉恩的耳裡。偉恩立刻拉著秀慈衝了過去,一把打開後座的車門,讓秀慈先坐進去,再把寬宏抱到她的懷裡,就在他放手的那一刻,他突然發現──寬宏的臉上雖然滿是淚水,卻一聲也沒哭。偉恩愣了半晌,這才關上車門,自己連忙坐到前座去。 「喂喂喂!」車上的司機被偉恩的舉動給嚇了一跳,趕緊出聲制止:「我現在沒有要載客!你們趕快給我下車!」 「司機大哥對不起,」偉恩立刻表示歉意,但是他的手卻已經自動把安全帶給繫上了,並且對司機說:「麻煩你載我們回台中,多少錢我都付!拜託!」 「台中?」滿嘴鮮紅檳榔渣的司機頓時愣住了,有些結巴地反問他說:「你們、是外地人喔?」 「對,我們今天是特地上來看卓總統的,沒想到……竟然會發生這種事。」偉恩沉痛地說。 「那她有沒有怎麼樣?我剛剛聽電台說有人開槍,是真的假的啦?」司機一聽說偉恩是卓芳文的支持者,趕緊追問。 但是這個時候,偉恩卻沉默了。因為這個問題重新提醒了他──剛才的那一幕,是真的。偉恩的腦海中再次浮現那位女立委滿身是血的樣子,這讓他感到無比的羞愧,因為在卓芳文被射殺的當下,他竟然沒有衝上去救她,反而拉著自己的妻小轉身就跑。他感覺自己就像一個戰場上的逃兵,居然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戰友倒下,卻沒有伸出援手,只顧自己活命。 此時此刻,偉恩只能安慰自己,他不是為了活命才逃走的,他是為了完成一項更重要的使命,那才是他現在最迫切要做的事。於是他誠實地對司機說: 「卓總統真的被人開槍了,而且我也親眼看見有飛彈飛過我們的頭頂,而且還在某個地方爆炸了,所以我現在才要趕回台中去,因為……」 偉恩話還沒說完,那名司機就忍不住罵道: 「你這個沒用的東西!我們的總統被中國人殺死了,我們的土地被人家用飛彈亂炸,你竟然跟我說你要趕著回家?你還是不是台灣人啊!我們現在應該要想辦法把中國人趕回去才對啊!你怎麼可以這麼自私哩?」 剛從街頭的混亂中回過神來的寬宏,此刻又聽到爸爸好像要和計程車司機吵起來了,讓他感到越發害怕,整個人縮進秀慈的懷裡,不停地顫抖。而秀慈也察覺到寬宏的恐懼,不禁為他感到心疼,便出聲打斷了那兩個男人的談話,用近乎哀求的口氣對司機說道: 「司機大哥,麻煩你行行好,我們還有一個小孩要顧,你要去打中國人我們不會攔你,但是可不可以麻煩你先把我們載到安全的地方去?哪裡都好,就是不要再待在市區了!最好越偏僻越好,我拜託你!我求你了!」 秀慈一邊用手拍著寬宏的背想安撫他的情緒,一邊用哀求的眼神注視著前座的司機。而司機從後視鏡中看了看秀慈,又轉過頭去,看見她懷裡真的還有一位年幼的孩子,這才讓他稍稍緩和了剛才的憤恨,臉色也變得溫和了一些。 但他還是沒有要開車的意思,而是兀自陷入了一陣長考。他不確定自己是應該照原本的打算留在台北隨機應變?還是該護送他完全不認識的一家三口到安全的地方去?哪一個才是他此刻最迫切該做的事呢? 就在計程車司機一時拿不定主意的時候,偉恩卻好像讀出了他的心思,只見他冷靜地從胸前的口袋中掏出一小疊藍色的紙,然後把它攤開來,舉到司機的面前讓他看清楚,接著神情嚴肅地對他說: 「這是我在兩個月前收到的動員召集令,上面寫著,從今年的一月到十二月底,只要國家有難,我就要用最快的速度回到我配屬的部隊報到。現在就是國家有難的時候了,而我有義務要保護她,所以請你放心,我不是一個只顧自己安全的人,我只是想回到我的家鄉,去盡我自己的義務。我的家鄉就在台中,我現在只想回去保衛她,但是我得先把我的老婆小孩帶到安全的地方,我才能好好地盡我的義務。所以我拜託你,把我們載回台中好嗎?我向你保證,只要我把我的老婆和小孩安頓好之後,我『絕對』會照你剛才說的話去做,我一定會回去部隊報到,然後把那些可惡的中國人趕回他們自己的地方去!」 偉恩的最後一句話說得斬釘截鐵,讓人無從質疑他承諾的真偽。 司機大哥確認了一下那張動員令上的個人資料,隨後嘆了一口氣說: 「想不到你也住在台中,緣分就是這樣,一切都是注定好的……」 偉恩一時還聽不懂對方的意思,但是莫台楓卻接著對他說: 「好啦,我就載你們一家三口回去,順便去看一下我的前妻好了。你安全帶繫好了沒?好了我要走囉!」 司機提醒完偉恩之後,也隨即轉過頭去,還算客氣地對秀慈說: 「後面的太太,請妳也把安全帶繫上,還要記得把妳的寶貝兒子也綁好,我的車上沒有附安全座椅,要是妳兒子摔得鼻青臉腫,可不關我的事喔!」 然而,此刻的秀慈卻好像定格了一樣,只見她愣愣地看著偉恩,看著他手上的那張藍色單據。他甚麼時候收到那個東西的?為甚麼都沒有跟她說?為甚麼?為甚麼偏偏是她的丈夫要去送死? 秀慈近乎無意識地繫上了安全帶,但是她已經不再急著回台中了──她甚至不想回台中了。因為回去台中,代表她的丈夫就會離開他們母子倆,去到一個他們也許永遠也到不了的地方。 當所有的乘客都繫上安全帶之後,那名豪邁的司機隨即動作俐落地發動引擎,扳動手排式的排檔桿,然後雙手緊握住方向盤,這時候,彷彿有一股強大的力量灌注到他的體內,讓此刻的他頓時變得精神抖擻,活像一匹等待衝出柵欄的野馬。 「好!出發啦!」 司機大哥油門一踩,腳下的四個輪子瞬間發出刺耳的刮擦聲,而車身也因為這突如其來的暴衝,猛然晃動了好幾下,偉恩趕緊抓住門邊的把手好穩住身子,而秀慈也把寬宏抱緊到幾乎快喘不過氣來的地步,只一眨眼的工夫,那輛老舊的計程車便消失得無影無蹤,只留下空氣中的縷縷黑煙,還有那兇猛的引擎咆哮聲,還在深邃的巷弄裡迴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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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連載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