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洪德

    他有兩位貴賓，一位是不分區的新科立委，叫做林蕾芳。聽說她對日本精緻的飲食文化非常著迷，所以陳風土特地幫她額外準備了一套，從日本歧阜縣美濃窯出產的極簡風格陶器。那溫潤古樸的窯燒原色，連陳風土自己看了都覺得討喜。

    另外一位是立法院的大老，叫做廖洪德。他縱橫政壇近二十年，不管哪個政黨派出甚麼樣的候選人，他在自己的分區就是穩坐龍頭，怎麼選怎麼上，也因此成為了自己政黨裡的紅人要角，不管是要推總統候選人還是決定黨內各項政策的具體方針，都必定要先請教這位重量級的政客。就連新上任的行政院長有甚麼眉眉角角，也是他跟陳風土通風報信的，因此陳風土特別看重這一號人物。

    更別說廖洪德自己平時的為人，本就是秉持著「小心駛得萬年船」的態度，從不與人拍桌叫罵、拳打腳踢，打壞自己的形象；而是一貫地謹言慎行，溫良恭儉又謙讓。他只會在關鍵的法案三讀之前，才在檯面下折衝樽俎、四兩撥千斤，讓藍、綠兩黨的立委都知曉自己切身的利害之後，不得不通過或是擱置。畢竟在民主的社會裡，民意至上，誰能代表民意、洞察民意，自然就是說話最大聲的那一個。至於甚麼賦稅正義、永續經營的理想抱負，就暫且擱置在立法院的檔案櫃裡吧。

    對於這樣精明的老江湖，最愛的當然要屬花雕了。但是花雕之名早已被各大酒廠粗製濫造的紹興酒給打壞了名聲，一來陳非經年，二來水非鑒湖，自然少了那一份道地的澄澈醇香。那樣的酒，陳風土怎麼敢拿出來獻給廖老呢？幸好陳風土本就是在大陸闖蕩習慣的四海商人，哪一處風光沒到過？人說上有天堂，下有蘇杭，而紹興距離蘇杭區區咫尺，既然遊歷了水鄉，又怎麼能錯過佳釀呢？沒想到那一碗淺嚐，竟勾起了陳風土舌尖上的癮頭，結果就這麼一瓶又一瓶地把那古色古香的雕花酒罈，全都包下裝箱，空運回台。到了現在，更加證明了陳風土的先見之明，那些酒不僅能讓他大醉幾場，此番更能拿來聊表自己微薄的敬意了。

    至於陳風土之所以會找上這兩位立委，一老一少，一男一女，理由很簡單。因為不同的年齡層與性別，自然會有各自擁護的勢力和票源，也能在不同的場合發揮完全不同的戰力。這才是陳風土廣結善緣的唯一目的。

    陳風土看了一下時間，再過五分鐘就是約定的時間了。不過眼尖的他，已經看見了郭超明那瘦長的身影，出現在接待處。

    陳風土走了過去，跟郭超明打聲招呼，順便帶他入座。

    「哇！陳董又這麼大手筆啦？又是陶器又是花雕的，喔？你怎麼還帶了一罐辣子來啊？」郭超明一看見桌上擺著的一小瓶鮮紅色作料，忍不住問。

    「誰不知道你這傢伙沒辣就吃不下去呀，所以我特地幫你準備來啦，還有啊，今天這場『簡報』，可就全看你了，你可要幫我好好跟他們解釋一下啊！」

    其實陳風土並不是不能自己說，只是一來擔心這樣郭超明就被晾在一旁了，二來也是想藉由這次餐敘，引薦郭超明給那兩位朋友認識，所以才給他一點表現的機會。

    兩人正在閒聊，林蕾芳也隨後到了。一襲淺粉色的套裝，佩上胸前那一枚素雅的雙心墜子，顯得格外清新動人。

    「陳董事長您好，我想我應該沒有遲到吧？」林蕾芳從容致意，語調微微上揚。

    「沒有沒有，現在也才六點五十八分而已，妳還早了兩分鐘呢！」陳風土還俏皮地比出「YA」的手勢，逗得林蕾芳掩笑不止。

    「對啦，先跟妳介紹一下，我旁邊這位小老弟，他叫做郭超明，是我的合夥人。他比我小十歲，還很年輕力壯喔！」陳風土轉過來跟郭超明說：「超明呀，這位是我的朋友林蕾芳，她是今年剛當選的立法委員，現在可是很紅的喔。」

    郭超明向林蕾芳點頭致意，兩人閒聊了兩句，便各自入座了。這個時候，林蕾芳才知道桌上那一組造型樸拙的陶製餐具，原來是陳董事長特別準備的一點心意，當場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我聽說林委員很喜歡吃日本的懷石料理，可惜今天沒有安排在宸料理或是東丸壽司，所以只好請人從日本帶回來一套日式餐具，算是表達我個人小小的歉意啦。」

    林蕾芳摀著小嘴，轉頭對陳風土投以驚喜又感激的眼神，「陳董事長，怎麼會知道我這一點奢侈的小嗜好？這樣會讓我很不好意思耶！真的太謝謝您了！」

    她捧起其中一碟小盤子，放在掌心上細細端詳，似乎今晚真的不打算拿它來當餐具了，而是當作一件別致的擺設，純欣賞就好。

    郭超明微笑看著林蕾芳的讚嘆，這又是另一件讓他望洋興嘆的本領了。只能說，陳董永遠都有辦法把每一個打過交道的人，都變成自己的忠實夥伴；無論男女老幼，都逃不過他那雙無所不見又觀察入微的鷹眼。

    「真的很感謝陳董事長的厚愛，蕾芳真的是受寵若驚呢。」

    「林立委別客氣，咱們陳董的心我最懂，他就只會對美女用盡心思啊！」郭超明拿起桌上的那一罐辣子，「你看看我的，就算跟他闖蕩江湖這麼多年了，他也只給我這麼一小罐辣子，妳說他是不是偏心呀？」

    「哎呀！那是你不知道這罐辣子是哪裡來的，如果你想起來了，可就不會埋怨我囉。」陳風土稍稍替自己辯護一下。

    「不過就是一罐辣子，哪裡來的又有甚麼差別？」郭超明一臉狐疑。

    「你還記不記得有一次我們去四川成都，我們不過是在路邊吃了一碗辣子麵，你卻一直到了回上海的時候，還在跟我提那碗麵的辣子有多麼香麻入味，還說是你這輩子吃過最夠勁的辣子了！所以我今天才一樣託人把當年那家麵店老闆的祖傳辣醬，給千里迢迢地送來給你呀！怎麼樣？還偏不偏心啊？」陳風土扶著郭超明的肩膀，挨在他的耳邊跟他細說從前。

    郭超明當場愣住了，看了一看手中那罐辣子，還真想不起來有過這件事情，甚至在想這是不是陳董瞎掰的故事。不過，他對陳董早就已經心悅誠服了。

    「好！是我這個做弟弟的太小心眼了，就讓我來賠罪一下，去給兩位提壺茶來吧！女士優先？」郭超明站起身，等林蕾芳給他點茶。

    「那就……香片好嗎？」林蕾芳有點不好意思地說。

    「當然好啦，反正我在桂林也已經喝膩普洱了，就喝香片吧！」陳風土揮了揮手，郭超明便識趣地倒茶去了。

    這個時候，廖洪德終於出現了。

    陳風土遠遠看見了，連忙上前迎接，而林蕾芳則禮貌地起身致意。

    「坐坐坐，大家別客氣。很不好意思，路上耽誤了一點時間，所以遲到了。」廖洪德先為自己的遲來表示了歉意。

    郭超明這時也回來了，一看到人都到齊了，心裡也就開始準備應戰了。他先為廖洪德倒了一杯茶，陳風土也順道向廖洪德彼此介紹一下。

    郭超明為林蕾芳和陳風土倒完茶的同時，突然靈機一動，便提議說：「想必各位都有自己偏愛的茶點，但是不知道今天能否讓小弟我，來斗膽為各位點一套菜呢？也許可以讓各位嚐嚐不一樣的菜色，不知道你們覺得如何？」

    「沒問題，就聽郭董事長的吧。」林蕾芳首先表示同意。

    「也行，不過超明你可別挑到我不愛吃的菜喔！」陳風土打趣地說。

    「好啊，就依你的吧。」廖洪德也表示贊同。

    郭超明喜形於色，隨即找來了服務員，小聲地交代了幾樣菜，也不理會服務員推薦的精選菜色，自己三兩下點完之後，就打發他離開了。

    「哎唷？這麼神秘呀？該不會是我們之中有誰今天生日，所以委託你來為他準備吧？」陳風土隨意地猜測，一邊觀察眼前這三個人之間的互動。

    林蕾芳是他們之中最年輕的一個，自然有些拘謹，不過平易可親的態度，向來是她無往不利的武器。這樣的特質，正好可以協助陳風土在一些公開場合上，達成他所不能及的效果，所以和她多多聯繫往來也是不可少的。

    郭超明倒是很聰明，知道要先和最有份量的人多多互動，這樣既能乘勝追擊塑造更多正面的印象，又能讓對方感到備受尊重的優越。不過，如果換做是陳風土自己的話，他不會只把重心偏在廖洪德的身上。他會先拋出幾個話題，讓兩位都有參與對話的空間，而且，陳風土還可以藉由這種各自表述的機會，聽出誰是可以進一步深談的盟友，誰又是點到為止的潛在對手。

    所以，為了不打壞目前輕鬆的氣氛，又可以讓林蕾芳有加入對話的機會，他決定拋出花雕作為話題。

    「廖老，來！這是我在大陸遊歷時帶回來的珍品，正原產地釀造的上等花雕，今天特地帶過來，給您老當作開胃酒啦。」陳風土打斷了郭超明和廖洪德的對話，拿起原先收起的花雕，打開蓋子的剎那，酒香四溢，滿座皆醉。

    「來，我給各位都倒上一杯啊。」陳風土親自起身，為大家倒酒。

    「喔？我還不知道自己有多久沒有喝到紹興了，現在大夥兒都流行喝洋酒，又是紅酒又是威士忌的，口感是不錯，但總少了那麼點親切。今天陳董帶這個來交流，可真是我的知音啊！」廖洪德難得在他少有起伏的臉孔上，勾起了一絲微笑。

    「哪裡哪裡，是廖老不嫌棄而已。」陳風土把廖洪德的瓷杯斟滿八分，接著伸手拿起了林蕾芳的杯子，「林委員啊，妳知不知道這個紹興酒，為什麼要叫做花雕嗎？」

    「真是不好意思，我只聽過花雕雞耶。」林蕾芳頑皮地回答，逗得大夥兒都笑了。

    「林委員真是幽默，不過如果妳回過頭來研究花雕的由來，妳會發現一段很美的民間風俗喔。」陳風土把酒遞給了林蕾芳，接著往下說：「花雕顧名思義，就是有花鳥雕飾的酒罈了。你看這上面，是不是有各式各樣的圖案？就像廟裡面的浮雕牆一樣？」陳風土舉起酒罈，向林蕾芳展示了一下。

    「這麼漂亮的酒罈啊，可不是隨隨便便的酒都能拿來裝的，只有最高檔又古老的黃酒，才配得上這身考究的衣裳，那就非陳年紹興不可了。大陸到現在還保留了一個習俗，就是當哪一戶人家生了女兒的時候，就會請人釀一罈紹興酒，再把它埋進土裡，等到女兒出嫁的時候，再把它挖出來宴請客人。這陳年的滋味啊，只有做父親的最懂，所以這酒啊，又有個美麗的名字，叫做女兒紅。」

    林蕾芳聽著眼前這位滿臉滄桑卻笑容可掬的長輩，娓娓道出一罈美酒的古老故事，就算是還沒親嚐一口，都已經有點醺然欲醉了。

    就在陳風土講古的同時，廖洪德倒是已經拿起酒杯來細細品味，而郭超明則是啜飲著自己手中的那盞香片，思忖著等一下的劇本。

    終於，第一盤菜上桌了。

    「各位，這是我精心挑選的開胃菜，金牌叉燒酥。你們看這金黃色的酥皮，一層又一層的包裹，代表我向各位獻上的祝福話，祝福各位都能享受層層富貴，團團吉祥。至於這中間紅心的叉燒，則代表我今晚所說的話啊，是字字肺腑，句句赤誠，是來和各位真心交陪的。」郭超明用謙和的語氣，說明了他挑選第一道菜的心意。

    廖洪德和林蕾芳回敬以輕盈的掌聲，而陳風土則是笑得合不攏嘴，還先夾了一塊酥餅，放到廖洪德的碟子裡。

    接著，翡翠晶餃上桌了。

    「兩位委員都是台北人，想必知道台北郊區有一片世外秘境，叫做翡翠水庫吧？所以這道菜就是要向兩位分享，陳董和我親自走了一趟水庫的心得。」郭超明把蒸籠裡的四顆餃子，各夾了一顆放進各自的盤子裡。

    「那一天，我們看見了翡翠水庫就像這晶餃一樣，鮮綠又剔透，閃耀著神秘的光澤，讓人忍不住想要一探究竟。等到剝開餃皮一看，赫然發現是一顆渾圓飽滿的干貝藏蘊在其中，靜靜地躺在群山的懷抱，等待有心人一口咬下，那潮水的鮮甜，便在嘴中翻騰洶湧開來啦……不知道各位吃出來了沒有啊？」

    林蕾芳確實很喜歡干貝的滋味，但是她還未曾去過甚麼翡翠水庫。不過，廖洪德倒是在前幾次和陳風土的閒談中，大概猜出幾分意思了。但是他依然默默地聽著，想聽郭超明打算如何為他導覽，大隱建設最新的秘境工程？

    「至於旁邊這一道啊，叫做『牛肉丸』。兩位別看它外表黑黑醜醜的，只要咬下第一口的人，都會從此愛上它肥厚多汁的內餡，和它那饒富嚼勁的口感，絕對能滿足每一位挑嘴的老饕。但是兩位知道嗎？有多少客人聽到牛肉丸三個字，再看到那張展示的圖片，就下意識地認為這是家常的貢丸之類的東西，甚至對此嗤之以鼻，而錯過了品嚐一道稀世美味的機會，實在是太可惜啦。」郭超明等待眼前的兩位貴客咬下碗中的肉丸，確定他們的臉上都露出了驚艷的表情之後，又接下去說：「就像我們那天去翡翠水庫一樣啊，在去之前，我們都以為那只是一座普通的水庫，一片蓄水的大池子罷了。沒想到等我們一踏進去，才發現那裡的景色，就算是和日月潭相比，也毫不遜色呢！但是就因為那名字和那些莫名其妙的禁令管制，不僅讓人提不起興趣，就連好不容易鼓起的出遊衝動，也會因為那惱人的規矩而卻步了。」

    林蕾芳聽了，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而廖洪德卻仰頭捧腹大笑了起來。不過他不是在笑郭超明那些牽強的比喻，而是笑他身旁的陳風土，可真是被自己一手栽培的徒弟兼合夥人給比下去了。

    「好啦，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後面的菜色就別再編故事了吧？讓我好好吃頓飯行吧？至於你們希望我幫的忙，我已經知道了，只要把草案給我就行了，我會幫你們搞定的。至於我跟你們提過的那位院長，可不用聽你的甚麼牛肉丸理論，他也會馬上點頭放行的。到時候管他是甚麼環保局還是水土保持局，統統都會乖乖聽話的。」廖洪德話鋒一轉，又看著林蕾芳說：「林委員，雖然我們還不大熟，不過看在妳頗有新人該有的那種態度，接下來，妳就跟著我，我會讓妳知道，要通過一份有爭議的法案，妳最該按捺的是哪些人。如果妳有心要幹長久的話，可得好好學喔。」

    林蕾芳沒想到自己可以得到大老的賞賜和提拔，連忙點頭稱謝。

    陳風土很滿意這個結果，他向郭超明使了個眼色，彼此心裡都明白，接下來就只剩下那份修改草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