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芳媛

    還以為兒子翹家、丈夫搞外遇，就已經夠讓周芳媛難堪了。沒想到那個賤男人上酒店也就算了，竟然還把那種女人給帶出場，結果一場酒駕的死亡車禍，竟然被媒體給報導成了一齣「大律師小舞女為愛私奔殉情亡」的肥皂劇，還把她醜化成一個陰險狡詐的深宮怨婦！這種羅織罪名的奇恥大辱，叫她這個上流名媛怎麼忍得下去？

    更誇張的還在後頭。

    周芳媛竟然連續收到兩封法院的存證信函，一封是事務所的女秘書寄的，另一封是那個賤男人的學生兼部屬寄的。兩封信函，都是要來跟那個男人討贍養費的。此刻，她才恍然大悟，原來那個男人不只是外遇，他根本就是在到處播種！

    周芳媛把那兩封信掐在手裡，在空盪盪的房子裡大聲叫罵，罵那兩隻狐狸精終於為了錢而公開他們的姦情，也罵那個賤男人甚麼死法不選，偏偏要選擇最可恥的酒駕？這下子樓下的媒體一定會追殺他們到天涯海角，又要挖家庭失和的八卦，又要義正辭嚴地批判他知法犯法、儼然是社會的毒瘤敗類！

    周芳媛此刻真希望自己只是鄉下三級貧戶出身的村姑，他的爸爸不是上櫃科技公司的CEO，她的媽媽也不是跨國銀行的台灣區總經理，而她自己也沒有拿到甚麼劍橋大學的雙碩士學位，更沒有嫁給一個高考第一年就考上律師，執業第一年就營收破百萬的王牌大律師！

    她還以為自己被外遇的事實，已經足夠讓她從天堂掉到地獄了，沒想到等她出國散心回來，迎接她的不是破鏡重圓的家庭，而是十八層之下的無間地獄，是永世不得超生的煉獄！

    周芳媛以為自己仍然可以擁有這一切，但她沒料到是這令人稱羨的一切，恰恰是激起社會大眾群起圍攻的導火線。讓全台灣的人民都興味盎然地觀看著這齣可比羅密歐與茱麗葉、蜘蛛網與瞳鈴眼、風水世家與天下女人心的豪門恩怨苦戀大戲，究竟會如何地高潮迭起？又要到何時才會宣告落幕呢？

    周芳媛好像回到了自己讀書的時候。讀北一女的她，是父母最津津樂道的話題，但是其他親戚的孩子們，私底下卻都用一種怨恨的眼神看著她，也不願意跟她說話。那時候的她還以為，那些人只是可憐的嫉妒心理在作祟，大可忽略，卻毋須同情。後來，她又順利地考上了台大，所有的老師都很為她高興，但是她的抽屜卻因此多出了好幾張「會讀書了不起」、「賽到而已」、「看你能高興多久」的紙條，整間教室瀰漫著勝利者的孤獨和失敗者的肅殺氣息，比大考的壓力還要讓她喘不過氣來。

    現在，她終於明白，在這個世界上，每一個人都渴望成功，所以他們更渴望看見別人的失敗，尤其是像她這種人的失敗。因為，他們就算無法從她的失敗中得到甚麼好處，至少他們還能擁有報復的快感。

    樓下有大批的媒體包圍了她的豪宅，利用等待的空檔，順便分析了一下這裡最高價成交戶每坪幾萬起跳？或是打聽哪些名人也是她的鄰居？還有名嘴可以借題發揮，說這裡的房價會高不可攀，都是因為有像她這種投機客和政府的無能所造成的。

    周芳媛那完美又成功的人生，再也回不來了。

    此時，門口傳來一陣鑰匙的開門聲……

    是志傑回來了！

    周芳媛一把抱住自己的兒子，立刻放聲大哭。

    「媽，我回來了。」

    「你是、去哪裡、了……你爸、死了、你、知不知、道啊……」

    志傑還是第一次看到母親哭，而且還是這種完全失控的哭。但是他並不覺得難過，反而還覺得自己的母親──終於像個人了。

    終於失敗了，終於不再完美了，也終於變得平易近人了。

    「媽，那不過是一次意外，也不過只是一次失敗而已……」

    周芳媛的哭聲停了，她擦了擦臉上的眼淚和暈開的眼影，對於兒子異常的平靜，感到非常地驚訝。他對於自己爸爸的死，難道都沒有流過一滴眼淚嗎？難道是太過悲傷的關係，讓他對所有的事情都變得無動於衷了嗎？

    「反正妳也已經不愛爸了，他也已經不在乎我這個失敗的兒子了……我們，還有必要難過嗎？」

    周芳媛沒有指責也沒有回答，似乎也認為自己的兒子說的是對的。她確實壓根不會為了那種男人的死而掉一滴眼淚。那她又是為了甚麼而哭呢？

    「妳是因為覺得自己一無所有了，所以才這麼難過的吧？」

    對。周芳媛確實認為自己多少年來建立起的名聲和地位，在這一天全都破滅了。

    「可是媽，妳看看我們的家，我們明明甚麼都有啊？我們有液晶電視，我們有真皮沙發，我們甚至還有一台撞球桌啊。」

    「兒子……你還好嗎？」周芳媛看見兒子反常的行為，不由得擔心了起來。

    「我在這個家，甚至還有自己的鋼琴呢！我學校的同學還只能輪流練習的鋼琴喔！最高檔的Steinway鋼琴耶！」志傑像是在參觀凡爾賽皇宮一樣，徘徊讚嘆自己家裡的挑高天花板，還有那一串璀璨耀眼的SWAROVSKI 水晶燈。

    「可是妳知道嗎？妳和爸連一次都沒聽我彈過喔……整整八年，我在家教老師的折磨下練了上百首曲子，結果你們竟然連一首都沒有聽我彈過！」

    志傑走到一架大型玻璃櫥櫃前，裡面放的是陳威揚的畢業證書、律師執照、律師公會高爾夫球賽第一名的獎牌……

    「這些東西，是爸在家的時候，唯一會注意到的東西……」

    在那一瞬間，志傑突然抽出了爸爸的球桿，把那面玻璃櫥窗給敲個粉碎。

    周芳媛發出了一聲尖叫，別過頭去，閃避四濺的玻璃碎片。

    「媽，我在這個家擁有了一切……但是我沒有愛。所以，我才離開。」志傑把球桿摔在地上，掌心還淌著血。

    他走了過去，抱住自己的媽媽，對她說：「但是我回來了，我沒有跳下去……因為我發現，我還是好愛你們，雖然你們從來沒在乎過我，但是我還是好愛你們，我不忍心讓你們看到我冰冷的屍體啊……」

    芳媛聽見志傑說的話，嚇出了一身冷汗。她差一點就失去了自己的兒子，而她前一刻卻還在為自己的名譽而痛哭？

    芳媛此刻緊緊地抱住自己的兒子，終於不再怨恨，心裡只有感恩。

    「你說的對，失敗，真的沒甚麼大不了的……回來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