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傑

    如果要說那一晚聚餐之後，有誰是帶著一肚子的怨氣離開的話，大概就只有志傑一個人了。

    也只有志傑和其他人的背景不一樣，他的爸爸不像才哥的爸爸是個酒鬼，也不像希美的爸爸是個下流的強暴犯，而是一位有頭有臉的大律師──陳威揚。

    因此，從小到大，志傑除了被父親壓著讀書之外，還被不斷地灌輸一個觀念：在這個社會上只有一條法律，叫做「弱肉強食」。如果你不是最強的那一個，至少你要站在強者的那一邊。而且永遠要記住，絕對別和弱者站在一起，更別和那些競爭下的失敗者瞎攪和！因為這樣只會讓自己變得更加失敗，甚至對失敗習以為常，那就再也爬不起來了。

    但是志傑不知道他們家族的聰明才智，是不是到了他這一代才突然變成隔代遺傳？為什麼自己就算是從小讀貴族雙語幼稚園，一直讀到國中全科家教兼伴讀，他的成績卻始終只能在爸爸所謂的失敗者之中上下擺盪？最多也不過是從失敗者中的失敗者，變成失敗者中的成功者。但是可望而不可及的成功，卻像是一座看不到頂點的高峰橫亙在他的面前，而自己永遠是迷失在半山腰的，那一個無助的人。

    直到基測放榜的那一天，他的成績被所有爸爸看得上眼的學校給拒於門外，他的爸爸才終於認清了這個事實：他的兒子，是一個無法憑自己的努力而成功的失敗者。

    但是身為成功者的一份子，陳威揚豈會乖乖地認命？這是不可能的。他很清楚這個世界的遊戲規則，所以既然檯面上的走不通，那他就往檯面下的走吧！反正條條大路通羅馬，這個社會看的是結果，至於這個結果是怎麼來的，又有幾個人會知道呢？

    於是陳威揚開始積極地動用自己的人脈和有利的職業，在各前段大學的領導階層聚會中現身，和校長、院長之流往來斡旋，最後終於讓他逮到了一個大好機會：透過幫一名醜聞纏身的大學校長打贏損害名譽的官司，就可以換來一張進入該所知名大學任一系所就讀的免死金牌。

    沒想到，正當官司進入最後的審判階段，陳威揚卻在法庭最後辯論之前，接到了老婆的電話，哭哭啼啼地告訴他說：「兒子逃家了。」這通電話，讓他先前的布局全都毀於一旦，而他除了警告自己的老婆務必找回兒子之外，也已經一籌莫展了。他無法理解，為什麼自己的成功不能如法炮製在兒子的身上？為什麼自己的兒子總是那麼沒用？而現在，當他最後的辦法終於要開花結果了，兒子卻又臨陣脫逃，彷彿在用這樣的行為嘲笑著他，嘲笑他自己也會有失敗的一天。

    結果，突如其來的家庭變故，從陳威揚的心底侵蝕了他堅不可摧的自信，遂讓本該瀟灑昂揚的最後辯論，潰敗成一場荒腔走板的小學演講；忘詞、結巴再加上首尾不能呼應，連最基本的邏輯謬誤，都發生在他這個法律系第一名畢業的成功人士身上。一如他始終無法解答的困惑：按照成功的規劃前進，為什麼對他的兒子來說會這麼困難？

    陳威揚後來的結論是：「媽媽的基因出了問題。」

    所以，他在事務所裡上了自己的秘書，還有自己一手提拔的徒弟。他在她們確實生下自己的種之前，曾經私下評估過，他認為最優良的後代，應該會出現在自己愛徒的肚子裡。

    至於家裡那一個劍橋大學企管、財經雙碩士的老婆呢？只能說貴婦的日子，足以從根本上摧毀一個原本無懈可擊的卓越基因。

    再說到志傑，就連才哥都說了，自己的父母只不過是要他去讀書而已，又不是叫他去死，他又何苦放著千萬的豪宅不住？卻要讓自己委屈在每個月三千塊的雅房，不時還得忍受室友大便不沖水、做愛不關門的折磨呢？

    「幹！你們這些天生的失敗者懂個屁啊！」志傑回到自己的房間裡，把鑰匙狠狠地摔在桌子上。再走個兩步，就可以躺在自己的床上了。

    三坪大的空間，只有自己原本房間的五分之一。

    志傑選擇讓自己跌坐在廉價的單人沙發椅上，好好冷靜一下。突然背後一陣劇烈的撞擊，重重地打在志傑的後腦勺上，接著是一陣又一陣更加猛烈的撞擊和尖聲嗲氣的呻吟，隔著薄薄的一片木板牆，志傑彷彿只要用手指摳個洞，就可以看見兩條狗在交媾的裸體。

    狗，又是狗！志傑已經受夠這些畜生了！但是他更恨自己，在家族其他成員的眼中，也被看成是那些失敗又噁心的畜生！

    只要想起自己小時候參加過的大大小小家族聚會，就會想起自己心裡那一片坑坑疤疤的傷痕。志傑都還記得，自己在幼稚園裡，跟老師和同學們一起大聲地說：「How are you？」的時候，爸爸和媽媽的臉上明明很驕傲的呀！還有國小的時候，他很喜歡下棋，結果還得到全國兒童圍棋大賽的第三名，那個時候爺爺和奶奶也很高興啊！他們還說，也許可以送他去日本學習正統的弈道呢！可是後來怎麼沒有去了呢？是因為爸爸說功課比較重要嗎？可是志傑根本不想當醫生、不想當公務員、更不想和爸爸一樣，變成一個冷漠的律師啊！他真的好喜歡下棋，好喜歡自己可以掌握自己的棋子，自己決定要攻哪一條路的感覺。為什麼他們要把這些快樂從他的身上奪走呢？他們怎麼可以殘忍地拔掉他的翅膀之後，又嘲笑他變成了一隻，只能在爛泥巴裡蠕動的蟲子呢？

    志傑就是因為這樣，才決定自己飛出去的。那些本來就失敗的人，又怎麼可能會懂他的痛苦呢？但是，志傑心裡很清楚，也只有那些失敗者願意接納他成為團體裡的一份子，可是他又忘不掉爸爸跟他說過的話，他也真的打從心底害怕，害怕自己如果永遠和這些人攪和在一起，就真的會像爸爸說的那樣，讓自己永遠成為一個失敗者了。

    明明是一間這麼狹窄的房間，此刻，對志傑來說卻變得好空好空。外在世界的空洞喚起了內心深處的虛無，當存在不再存在，或是存在成為一則笑話、一團包袱，人又為何要繼續存在下去呢？

    絕望一點一點地侵蝕著志傑的靈魂，直到最後那意猶未盡的一口，還貪婪地吸吮著指頭。他們的眼神彷彿在說：「就跳下去吧！你還在猶豫甚麼？」

    但是志傑只是蹲坐在沒有欄杆的頂樓，抱著自己的膝蓋──無聲地尖叫，沒淚的痛哭。

    他連自殺，都失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