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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1/13 22:32:28瀏覽127|回應1|推薦4 | |
阿狗 天助被退學之後,秀琴四處向人拜託,甚至動用了自己在酒店結交的人脈,才總算找到一間國中肯收他,還讓他順利地畢業。但是因為成績一直沒有起色,所以終究還是考不上公立的高中,就連好一點的私立高中也不願意收他。最後,秀琴只好咬緊牙關,把天助送進那種只要肯花大錢,就賣畢業證書給家長的流氓學校。她只祈求老天爺,能讓天助繼續保有那一份善良的天性,不要學壞,那她就算再苦再累,也沒有任何怨言了。 秀琴仍然相信,只要天助願意好好讀書,將來一定可以走一條比自己更好的路。但是,為了能讓天助繼續讀書,秀琴幾乎把自己全部的時間都賣給了工作。天助看到媽媽如此的辛苦,便決定利用放學後的時間,趁著媽媽還在上班,自己可以找一份工作來做,多少可以支付學校那些昂貴的雜支開銷,不用再增加媽媽額外的負擔。 慶幸的是,這間學校裡面雖然不乏有錢的公子哥和富家千金,但是同樣也有許多家境不好、功課不好,卻又希望至少能有個高中學歷的學生。他們往往都是有各種管道可以賺錢的打工一族,而其中最出名的「打工狂人」,竟然就是天助曾經見過的阿狗。 不過天助和阿狗雖然同校,但是卻不同班級,所以天助後來還是透過自己班上的同學,才能和阿狗搭上線的。 但是說來奇怪,天助在國中的時候,常常被拿來取笑的家庭背景,在這裡竟然變得像是家常便飯一樣。至少在他的班上,就有一半的同學來自單親家庭,而另一半的同學,則是父母形同陌路,甚至早已分居。比起天助媽媽的職業,那些學生更看不爽的是小三和姘頭。有的性格比較火爆的學生,還會找自己的死黨去那些姦夫淫婦的家門口砸車、刻字或潑漆,藉此發洩心中的怨氣。反正那些大人們自知理虧,而且他們也不會敢對自己地下情人的孩子動手的。 結果,上了高中以後,天助反而意外地和同學們打成一片。雖然自己不能和他們一起出去狂歡,或是破壞私人財產來洩憤,但他們倒是滿能體諒天助的不合群的。因為他們可靠的消息來源告訴他們,天助雖然看起來又笨又呆,卻是一個難得的孝子。更別說是他那位了不起的媽媽,和她一起工作過的同學都說:「秀秀真的是超殺的啦!」 才哥也正是因為這一點,才肯幫天助和阿狗接線的。 才哥是天助班上的靈魂人物,為人幽默風趣,完全看不出來,他曾經是一個飽受家暴折磨的苦命少年。為了不再向他那可恥的老爸伸手拿錢,他乾脆離家出走,從國中開始就在同學家裡寄宿打工。他從端麵、端菜開始,一直幹到獨當一面的大廚師,同學的父母樂得輕鬆,也就不追究他的故事到底是真是假,而他的爸爸又是不是真的因為酒駕被撞死了。總之,才哥靠著自己的一雙手,一路打拚到現在,終於存到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桶金,連自己的房租、學費和生活費全都一手包辦。他還說,等他滿二十歲可以用自己的名字置產的時候,他一定會請大家坐他的「Mazda3」,一起到他的新家開派對。 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吳楚材不再叫做楚材了,而是被同學們縮寫成一個「才」字,再尊稱他一聲「才哥」了。而既然已經當了大家的頭,聽說自己班上的天助有難,他又怎麼會見死不救呢?但是才哥倒也不是甚麼亂七八糟的人都幫的,在他插手之前,還咬文嚼字地奉勸了天助一句:「俗話說啊,『人必自助而後天助!』你的名字就是在告訴你,如果你想要別人來幫你,那你就要先幫幫你自己,或是說,你要先讓別人看得起你!我就問你一句,你會做甚麼?」 天助在眾人的逼視下,腦袋一片空白,只答得出一句:「我不知道……」 「總會有一兩樣你會做的事情吧?」才哥催促道。 「好、好……我想我會、我會撿屍體!」 此話一出,同學們頓時鴉雀無聲。 「撿……屍體?」才哥搔了搔頭,完全想不到有人會做這種事。 但是其他圍觀的同學回神以後,全都笑成一團,還以為天助是在開玩笑。 「隨便甚麼做漢堡、掃廁所都可以吧?」 「對呀!怎麼會是撿屍體呢?這也太勁爆了吧!」 才哥認真地思考了一下,開口說:「你的專長太特別了,連我也無能為力,這樣的話──真的只有阿狗能幫你了。」 「阿狗」兩字的話音未落,眾人又是瞬間收聲,連才哥自己在說出這個名號的時候,也是打了幾下哆嗦。 「如果,你真的有心要打拚的話,我、我會先幫你跟他說看看啦,但是我先講好,就算是我,也不一定請得動他喔,你也不要抱太大的希望啦。」才哥話不說滿,畢竟自己這個大哥的位子也還沒坐熱呢。 又過了一個星期忐忑的等待,才哥終於有消息了,而且還是個天大的好消息:「阿狗居然說他認識你耶!」 同學們都來恭喜天助,說如果阿狗願意幫他的話,可真是上輩子修來的福氣啊!要不了多久,天助說不定就真的如有天助,比才哥還要威風喔! 不過,才哥卻在私底下偷偷地告訴天助,說阿狗跟他約今天晚上七點,在學校後門碰頭,如果他敢遲到的話……就等著遷戶籍吧! 約在學校後門?天助的心裡非常納悶,學校的後面不是墓仔埔嗎?幹嘛要約在那種陰森的地方啊?但是只要想到自己的媽媽,每天都是凌晨兩、三點才下班,拖著疲憊的身軀踏上回家的路,那不是比後山的路還要更孤獨寒冷嗎?想到這裡,天助便鼓起了勇氣,告訴自己,一定要準時赴約才行。 天助準時出現在學校的後門。太陽已經下山了,只有幾盞忽明忽滅的路燈為他照出眼前的道路。天助好像看見了一個穿著學校制服的男生,朝他走了過來。那個男生的頭髮很長,蓋住了右邊的眼睛;白色的制服上衣,領口的扣子解開到胸前,隱約可見一隻很像鬥牛犬的刺青;上衣的下擺在晚風中上下翻飛,寬鬆的黑色長褲拖到地上,讓他的腳步更加地緩慢。 阿狗看見他了,同樣似笑非笑地哼了一聲。 「好久不見啊,天助。你倒是長得比我還高了。還會冒手汗嗎?」 「阿、阿狗,好久不見,我現在好多了。」 「你怎麼沒跟世亨繼續鬼混了?」阿狗把頭撇向一邊,凌亂的瀏海微微揚起,天助隱約看見了他那一隻被遮住的右眼。 有點令人發毛。 「因為我後來被退學了,聽說他也轉學了,就……沒有再聯絡了。」天助小心地回答,畢竟在他的印象中,阿狗跟世亨感情好像很好的樣子。 「還好,如果你還有在跟那下三濫的傢伙來往,別說是幫你,我看你被我揍死在這裡還比較有可能。」阿狗啐了一口痰,像是要吐掉剛才那些令人作嘔的寒暄。 「世亨……你們怎麼了嗎?」天助一開口就後悔了。 「敘舊的話,等你先贏得我的尊敬再說吧。聽才哥說……你會撿屍體是吧?」 「對、對呀!」天助趕緊抓住這個話題。 「好,跟我來。」 天助跟在阿狗的後頭,開始往那座荒涼的墳墓堆裡走去。阿狗走在前面,只靠一支迷你手電筒照路,但是這段路除了雜草叢生之外,散落四周的大小石塊也不少。天助覺得自己的腳底板活像是驚濤駭浪裡的小船,只要稍一分神,就有可能會翻覆沉沒,成為被阿狗鄙視的野鬼孤魂。 反觀阿狗,不知道他是不是前輩子真的是條狗,還是他沒事就常往這裡跑,否則,他怎麼會只憑著一盞小燈,就走得如此安穩呢?方才平地上拖泥帶水的腳步,一到這裡卻變成輕盈的跳躍,好似蜻蜓點水一般,蹬個幾下,便越過了天助得手腳並用才爬得上去的斜坡。阿狗看見天助笨拙又害怕的樣子,便回過頭來嘲笑他手長腳長,走起路來卻活像個侏儒似的。 直到翻過了幾座矮丘之後,天助才終於在無邊的黑暗之中,隱約看見前面有一道微光,在沒有月光的夜裡,顯得格外地明亮。 「到了。」阿狗哼了一聲。 天助慢慢地走近,才發現那裡站了三個人:其中有兩個人,一男一女,看起來似乎是夫妻;另外一個人,是一位容貌有些蒼老的男人,現在只剩下一顆頭露在外面,其他的部分,全都藏在被挖開的墓穴裡。此刻,那個墓穴裡的男人正仔細地用小毛刷掃落一根長骨頭上的泥土,然後把骨頭恭敬地擺放在墓穴旁邊那一面攤開的帆布上。每當那個男人拿出一塊骨頭,那對彼此攙扶著的夫妻就會唸一聲:「阿彌陀佛」。他們的神情肅穆哀悽,卻又感覺十分平靜。 墓穴裡的男人發現了阿狗和天助,不過他的視線卻又掠過了阿狗,停留在天助的身上,好像在試著理解他出現在這裡的原因,不無敵意地打量著他。 「你來啦……」那個男人用極為粗啞的嗓音問道。彷彿,他也是墓穴裡的一部分,散發出古老腐爛的氣息。 天助本能地後退了幾步,阿狗注意到了。於是又發出了一聲輕蔑的哼聲。 「嗯,今天狀況還好嗎?」阿狗態度還算克制地回應那個男人的招呼,接著轉過頭來對天助說:「你別跟過來,先在這裡等。還有,你千萬要記得,只要是會動的東西都不要碰,更不能打!因為哪怕是打死一隻蚊子,等你回家以後……死的就是你!」 天助嚥了一下口水,用力地點頭。阿狗這才滿意地轉身走過去。 「先幫我……把這些撿出來的,先清清咧。」墓穴裡的男人對阿狗說。 阿狗手持毛刷,蹲在墓穴的旁邊,開始專注地清除骨頭上的肉屑和泥土。 那一對夫妻似乎對眼前這位穿著邋遢的年輕人不太放心,更對於自己父親的撿骨儀式竟然多了一位觀眾,而感到不太高興。當丈夫的只好上前低聲詢問:「師傅啊,你旁邊這位是誰啊?為什麼後面還站了一個人在看啊?伊又是誰啊?」 原來墓穴裡的男人,是當地名聲響亮的撿骨師。此刻,他仰起頭來看了看那一對夫妻,冷冷地回答說:「伊是我的後生,叫做阿狗欸……伊哪是無上課的時候……我就會叫伊過來湊腳手。」 撿骨師回答完之後,又把頭轉過去問阿狗說:「伊是誰?沒代沒誌……來這做甚麼?」 「伊是我學校的同學,想要幫厝裡賺錢繳學費,我就把伊帶過來啊。」阿狗邊說邊做,只消一句話的時間,一根骨頭又清理乾淨了。 「伊甘有法度?要碰屍體哩?」 「我也不知,是伊的朋友講的。講伊唯一一件會曉的代誌,就是撿屍體。」阿狗無奈地回答,還瞟了天助一眼。 撿骨師聽完之後,別過頭去跟那個丈夫說:「伊不是來看戲的,伊是來見習的,後面就換伊來做啊……」 那對夫妻聽了以後,這才放下心裡的顧忌,繼續一塊骨頭一句佛號地誦唸著。 阿狗和他爸繼續默默地把墓穴裡的骨頭撿完,但是兩個人卻都不約而同地用眼角的餘光,偷偷觀察天助的反應。畢竟,一般人聽到他們的職業就已經退避三舍了,更不要說是來現場看他們做事,還在這種沒有月光、漆黑一片的墓仔埔裡面,普通人不嚇死才怪呢。 不過,天助或許真的是一片孝心使然吧,一個人站在光照不到的角落看他們撿骨,雖然偶爾會東張西望,好像擔心有甚麼東西會靠近他似的,但是倒也還算安分地站在原地,不吵也不鬧。看他那好奇的表情,好像還真的看出了興趣似的。 撿骨師看到這種「奇葩」,心裡倒也想笑,也暗暗讚嘆這個年輕人不簡單,便向阿狗使了個眼色。阿狗看見了,點了點頭,接著抬起頭來,對天助喊了一聲:「喂,你可以過來了。」 天助小心翼翼地走了過去,站到阿狗的旁邊。阿狗接著問:「還流不流手汗?骨頭碰不得溼喔。」 「不流了。」 「那你敢不敢碰?」 「敢……可以。」天助怯怯地回答。 「好,那你知道人的骨頭大概怎麼組合吧?肋骨擺哪裡?小腿骨又要跟甚麼接在一起?你有一點概念吧?」 「這個……我大概知道。」 「那你看,這些是撿得差不多的骨頭,太碎的你先放著,其他比較大塊、比較好排的,你先把它們排出來。」 「等一下……先別排。」撿骨師打斷了他們,轉過頭去問那對夫妻說:「你是要『綁生』還是要『燒酥』?想好沒?」 丈夫看了妻子一眼,似乎是在做最後的確認。然後才說:「燒酥好了……比較乾脆啦。」 「好,這樣叫伊免排啊,一塊一塊放進去那口甕內底就好。」撿骨師跟阿狗交代。 「聽到了沒?免排了。小心一點擺就好,別漏了。」阿狗也把話傳下去給天助。 「好……」天助應了一聲,開始動手。 他先把大塊的四肢骨放進去,然後再把其他的碎骨一塊一塊地放進去。神奇的是,此刻,天助的心裡早已沒有了恐懼,反而有一種非常平靜而虔誠的感覺,就像在做自己從小到大習慣做的事情:每一塊骨頭,就像是一隻殞落的蝴蝶或秋蟬,對於曾經燦爛過的生命,天助自然要用最恭敬的心意,送他們最後一程。 後來,天助還是偶爾會回去那間遺棄他的國中。雖然因為校方的刁難,讓他只能利用假日沒人的時候回去,但是每一次回去,無論是刈草還是埋葬,他都能由衷地感覺到一股溫柔的憐憫,在心底滋長。他很喜歡這種感覺,可以讓他忘記很多事情,尤其是一些悲傷或難過的事情。而且,天助還發現,不知道是那棵小樹本來就比較慢熟,還是土壤裡的那些小動物,提供了它獲取不到的養分。小樹竟然就在陰影底下逐漸成長茁壯,開枝散葉了。更有趣的是,它新生的枝枒,並沒有擠開原本遮蓋在上頭的樹枝,反而靈巧地避開了它們,在夾縫中伸出它渴望陽光的新芽,然後在更靠近天空的地方,長出了翠綠的嫩葉。 天助的撿骨初體驗,等到他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十點多了。下山的時候,撿骨師走在前頭帶路,阿狗抱著裝骨頭的甕跟在後頭,那對夫妻則走在阿狗的後面,而天助則走在隊伍的最後面。 不知道是方才的工作,讓天助的心裡感到非常的踏實?還是原本忐忑的心情,終於在此刻平復了下來?總之,這下山的路,天助不只走得又快又順,還可以提醒前方的兩夫妻,注意腳下的坑洞呢。 到了山下,那對夫妻將裝有骨頭的甕放進車子裡,然後拿出了預先包好的紅包,萬分感謝地交到撿骨師的手裡。 臨走之前,撿骨師還不忘提醒他們一句:「雖然只剩骨頭,但是車還是要開慢一點,不然遇到坑洞……恁阿爸也是會痛的。」 等到車子走遠以後,撿骨師掂了掂紅包的分量,從裡面抽出了五張千元大鈔,塞到阿狗的手裡,跟他說:「省一點花,這種錢……歹賺。」 撿骨師跨上自己代步的野狼機車,催了幾下油門,卻好像想到甚麼似的,遲疑了一下,才告訴阿狗說:「伊還不錯,有慧根……下次,還可以帶伊來。」 阿狗和天助望著撿骨師呼嘯的背影漸去漸遠。阿狗轉頭看了天助一眼,從自己手裡抽出兩張千元大鈔給他,然後跟他說:「你也聽到了。下次如果有生意,我會再通知你。」 天助的手裡拿著那兩千塊錢,甚至還無法確定,今天晚上到底發生了甚麼事情。但是手裡的錢是真的。這下子,學校制服和西裝外套的錢也有著落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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