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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工之人(二)
2014/01/12 23:16:17瀏覽105|回應0|推薦2

秀琴

    此刻,就算是鄰居瓦斯氣爆,也叫不醒睡死的秀琴。

    誰叫昨天那個該死的老不修,竟然開出那麼好的條件:塑膠杯斟滿五十八度的高粱,乾掉一杯就給兩百。對於平常得坐上半個小時,才搶得到一百塊錢小費的秀琴來說,這可真是天上掉下來的禮物,只要她多喝個幾杯,天助下學期的註冊費就有著落了。

    雖然學校的老師告訴她,天助的成績不太好,很有可能會被退學。但是那都怪做媽媽的不好,自己只讀過兩年小學,沒辦法教他功課,又沒多餘的錢讓他去補習,所以成績才會不好的。可是無論如何,她這個做媽媽的,一定會努力讓他唸到大學畢業,接受完整的教育。這是做媽媽的所能給他最珍貴的禮物了。

    所以昨天晚上,秀琴才會在所有同事的面前,一口氣乾掉了六杯高粱,那些原本想盡辦法跟她搶小費的同事們,當場也只能摸著鼻子坐在旁邊調酒,看著客人的鈔票一張一張地給,卻一聲也不敢吭。因為連媽媽桑都在看,這小費是秀琴用命拚來的,誰敢搶她的小費,誰就等著被媽媽桑斷手斷腳。

    但是看著秀琴這樣一杯一杯地灌,連媽媽桑這個酒國女英雄都會支撐不住的,她又是如何吞下去的?

    媽媽桑默默看著秀琴乾掉最後一杯酒,讓客人把小費塞進她低胸的領口裡,接著瀟灑地轉到下一桌去,繼續陪其他客人喝酒助興。

    秀琴這樣的喝法,連媽媽桑都看不下去了。她親自走到秀琴那一桌,藉故向客人們賠不是說:「各位大老闆,失禮啦,外頭有人要找阮秀秀,我先帶她出去一下,等一下就返來啊,真的失禮啦!」

    客人很大方地讓媽媽桑帶走秀琴,但是秀琴卻覺得莫名其妙。不過她也只能乖乖地起身出去,畢竟媽媽桑是她的恩人,沒有她就沒有自己今天安穩的生活。沒想到她跟著媽媽桑才剛走出包廂,就被媽媽桑給一把拖進了休息室。

    「妳是在做甚麼啦?為什麼要這麼逞強?」媽媽桑把秀琴扶到沙發上,讓她先坐著休息一下,「高粱是會喝死人的妳知不知恙?妳以為那是白滾水喔?竟然在那給我一杯一杯地灌?妳是忘記妳還有一個寶貝後生在厝裡等妳喔?」

    媽媽桑從熱水壺裡倒了一杯溫水給秀琴,先讓她洗洗腸胃。要不然,她不得胃穿孔才奇怪呢。

    「寶媽,那種酒真的足──辣耶!我的喉嚨都快燒──起來了!可是我也喝很爽快呀,妳有看到莉莉和淑美的表情嗎?她們都惦惦不講話了欸!」秀琴得意地說,同時也感覺到肚子裡的酒精似乎開始作用了,她的眼前突然一黑,一陣噁心湧上心頭,她趕緊摀住嘴,拖來沙發旁邊的垃圾桶,開始淅哩嘩啦地吐了起來。

    秀琴最後的幾聲乾嘔,連媽媽桑聽了都忍不住頭皮發麻,深怕秀琴如果一口氣喘不過來,會不會就這麼不明不白地回去了。這樣的話,就可憐天助那個孩子了。

    「那些查某喔,妳不用睬她們啦,她們眼裡只有錢,哪懂甚麼姊妹之情?反而是妳,枉費我栽培妳這麼久,終於把妳捧成我們店裡的紅牌了,啊不然妳是吃飽太閒喔?不然幹嘛跟那個死老猴起笑啊?伊說一杯高粱兩百塊,妳還真的跟伊喝下去喔?還是妳嫌賺得太少,所以連這種不愛命的錢也要討啊?」

    「沒有啦,寶媽妳已經讓我足──好過啊,我只是想說喔,天助從小就跟著我這樣四處流浪,也應該愛給他一個安──穩的家啊,所以才會去博看看,看自己可以喝多少,說不定再一、兩年,我就可以賺到買──厝的頭期款啊……」過量的酒精,讓秀琴的話裡充滿了誇張的抑揚頓挫,聽在媽媽桑的耳裡,甚至覺得有些瘋瘋癲癲了。

    秀琴順手抽了幾張衛生紙,擦了擦嘴邊的膽汁和渣滓,還有一兩顆飯粒來不及消化,卻卡在她鼻腔的深處擤不出來,讓她顯得更加地狼狽。

    「妳都不擔心妳這樣會倒去喔?妳是天助的老母欸!」

    「不會啦,我是一個老──母欸!老母是不會倒的!」秀琴說完,隨即昏死在沙發上,嘴裡依然喃喃地說著:「我要看我的後生讀到大學畢業……才肯死啊……」

    媽媽桑看著秀琴倒在沙發上,眼淚都快掉下來了。

    她走到秀琴的旁邊,拿起沙發上的薄被子幫她蓋上,拍拍她的背,「憨查某啊,妳這樣睏死去,叫我怎麼跟外口的人客交代啊?」

    媽媽桑走出休息室的時候,吩咐了平常店裡幫忙載小姐的司機,叫他等秀秀清醒一點之後,就直接把她載回家去。記得跟秀秀說,寶媽今天特別恩准她提早下班,欠的時數以後再補就行了。

    秀琴此刻倒在自己的床上,對於昨天晚上的發生的事,她最多只記得這些了。

    好在有寶媽的出現,不然秀琴真的不知道,自己和天助會流落到哪裡去。一個鄉下來的村姑,只念了兩年的小學,卻挺了一個大肚子,任誰看了都會嫌她是個不乾淨的女人,又怎麼敢給她工作做呢?到時候她的家人或是客兄找來了,豈不是會鬧得雞犬不寧嗎?

    秀琴不怪那些拒絕她的老闆,她只是認命地挺著大肚子,一家又一家地面試,最後終於在一間小餐館裡,找到一份計時的洗碗工作。老闆沒有嫌棄她,但是也沒有可憐她。

    每一天都有洗不完的鍋碗瓢盆等著她,而且不知道是故意的還是湊巧,秀琴的班總是被排在店裡最忙碌的時候,常常好不容易才洗完一批碗筷,另一批卻已經等在旁邊了。這樣的工作量,讓她每天雖然只有工作六個小時,但卻是整整六個小時都把手泡在肥皂水裡,又要不斷地使勁搓洗碗盤和鐵鍋上的油漬鐵鏽,讓二十歲出頭的秀琴,卻洗出了一雙五十歲的媽媽手,皮膚變得又粗又皺,夜裡還會因為痠麻的痛楚而醒來,卻也只能搓揉著自己的雙手,把眼淚無聲地吞下肚。

    秀琴何嘗願意承受這些歧視的目光和痛楚呢?但是誰叫她耳根子太軟,把隔壁村小夥子說的每一句花言巧語都當真了,直到真的委身於他的時候,卻成了一個十足的窩囊廢,獨自逃到外地去了。懷孕的秀琴還能怎麼辦呢?敗壞家風的女人,除了尋短,就只有流浪了。

    直到孩子呱呱墜地,秀琴突然意識到自己是一位母親了,她絕對要盡自己最大的努力,把她的兒子扶養長大。無論這個孩子以後的成就是好是壞,她都會讓他知道,他是上天賜給她最珍貴的禮物。秀琴或許是一個不肖的女兒,但是她絕對會當一個最好的母親。

    因此,當她醒來的時候,看到手機顯示了五通學校的未接來電,她的心裡不由得蓋上了一層厚厚的陰影。難道是天助又闖禍了嗎?還是同學又對他惡作劇了呢?

    秀琴揣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先起床把自己的儀容給打理好。她原本想說直接換上晚上上班要穿的衣服,但是又擔心會造成老師和其他孩子的誤會,只好先穿上一件簡單的淡粉色碎花長裙,便匆匆趕到學校去了。

    到了學校,天助已經罰完站回教室了。就快要到放學的時間,所有孩子的心都已經飛到教室外面,不管是補習、吃冰還是打籃球,只要下課的鐘聲一響起,他們就自由了。

    秀琴站在教室外面的走廊,偷偷地看著自己的兒子。他還是一樣,坐在全班最角落的位子上,一個人瑟縮在那裡,沒有人跟他說話,他也沒有理任何人,只是靜靜地把課本攤開放在桌上,目光卻始終停留在同一個位置。

    秀琴不明白,在她僅有的兒時記憶裡,上學不是一件很快樂的事情嗎?即使只有那麼短短的一、兩年,秀琴還是覺得那是她這輩子唯一真正快樂過的時光了。但是天助好像從來就不這麼想,而且從他上小學開始,就不再和秀琴分享學校裡發生的事了。秀琴原本以為是自己的工作太忙,所以才會沒有時間聽他說話,直到老師打電話給她之後,她才知道自己的兒子,在學校從來沒有笑過。

    聽老師說,是有幾位同學比較調皮,會跟他開玩笑,但是天助自己也不肯再和同學們說話了。秀琴曾經問過天助,但是他始終不肯告訴她到底發生了甚麼事,就只是靜靜地看著她,然後眼淚就掉下來了。

    此刻,天助坐在教室裡面,並不知道自己的媽媽已經來了,而且他很清楚,平常這個時候,媽媽早就已經要準備上班了,又怎麼可能會來學校呢?

    「欸,你們看外面!那個女的不是天助的媽媽嗎?」

    「是耶!喔!她今天穿得很樸素欸,跟我爸爸形容得不太一樣喔!」

    「說不定她的裙子下面是吊帶襪啦!是我阿公偷偷跟我說的,他說天助媽媽的同事一個穿得比一個還辣呢!甚至還有沒穿內褲的喔!」

    「真的假的──?」

    「你們那幾個男生在吵甚麼!下課了嗎?」班導師在台上聽到下面的騷動,終於忍不住出聲制止。

    班上那幾個臭男生的嘴巴總是那麼不乾淨,跟他們的家長同一個樣,明明都是些有頭有臉的人物,私生活還不檢點一點,竟然還敢大言不慚地跟自己的小孩炫耀?那些人到底還有沒有羞恥心啊?但是也真是可憐了天助這個孩子,自己的媽媽甚麼不做,為什麼偏偏要去當小姐呢?居然還被其他學生的家長給光顧,那些婆婆媽媽們也像是搶到甚麼獨家新聞一樣,逢人就講。孩子還這麼小,叫他的心裡怎麼受得了啊?

    老師輕嘆了一口氣,看了一下時鐘。就快放學了,她也實在不想為了天助再留下來,但是她又有甚麼辦法呢?這可是導師的責任,如果沒有處理好,被世亨的爸媽知道了,再一狀告到校長室去,她很有可能會被調到總務處去管廚餘呢!

    天助也聽到同學們竊竊私語的內容了,但是他沒有出聲,只是把頭垂得更低了,幾乎要埋到那厚重的課本裡去。直到鐘聲響起,所有的同學一哄而散,伴隨著幾句奚落的道別,天助卻仍然維持著同樣的姿勢,好像只要自己看不見,所有的問題也都會不見了。

    導師向站在門外的秀琴招手,讓秀琴先坐在導師座位的前面。秀琴也看見天助的反應了,但是她沒有說甚麼,只是勉強撐起一點點笑容,想先從老師的口中知道,自己的孩子今天又出甚麼事了。

    「天助今天慫恿班上一位新來的同學,陪他一起翹課,結果馬上就被老師發現了。聽說他們還翻牆去校外打網咖,身上都是那一股煙臭味。對方的家長很不能諒解,而且也已經鬧到校長那邊去了……校方的意思是,因為天助他的狀況一直很不理想,而且他的成績坦白說也並不好,所以校方已經決定,要幫他辦理退學。」導師百般無奈地說出這個決定,她也是做母親的,她知道這對秀琴來說是多大的打擊。

    天助也有聽見老師說的話,他知道自己又要開始流浪了。

    「只是翹了幾節課,有嚴重到要退學嗎?老師,我們好不容易才安定下來,可以拜託妳再跟學校說看看嗎?至少看在孩子的份上,不要再讓他到處流浪了好嗎?」秀琴苦苦哀求著。

    「天助的媽媽,請妳不要這樣,我們也很為難,而且這已經是校方決議通過的決定,我一個導師也無能為力呀。」也許導師是擔心自己會因此心軟,也或許她已經失去了耐性,只見她臉色一沉,接著用最冰冷的語氣宣告:「妳今天就可以把天助的東西都帶回家了,學校會盡快幫妳把退學的程序跑完,下學期你們就可以在另一間國中復學了。」

    導師說完以後,隨即起身,「教室就要關了,請你們收東西的速度快一點。」她走到教室的門口,假裝看著外面放學的情況。

    秀琴不敢相信,自己的孩子就這麼被學校給放棄了?她轉過頭看了天助一眼,那無助的樣子似曾相識。而眼前的老師呢?或許就像過去那些日子以來,用鄙視的眼神看著秀琴的人,他們用那自命清高的藉口,來傷害早已遍體鱗傷的受害者。

    秀琴不想再說甚麼了,她起身走到天助的旁邊,天助抬起頭來看她,眼眶滿溢著淚水。

    「天助,我們回家了。」

    兩年半的學校生活,除了一堆可以回收的考卷之外,甚麼也沒有留下來。教室後面的壁報上有每一位同學的水彩畫,卻找不到天助的名字;窗台上那一整排玲瓏可愛的幸運竹,也沒有任何一個貼著天助的名字。秀琴此刻才終於明白,天助為什麼不喜歡上學了,因為在這間教室裡面,根本沒有他的容身之處。

    秀琴牽著天助走出教室,但是她不急著回去,反而希望天助跟她介紹一下這間她很少踏進的學校。她想試著彌補過去那一段,自己來不及參與的天助的生命。

    「媽,那棟樓的最上面有一間體育館,上體育課的時候,我會趴在欄杆上面看天空,雲的形狀很有趣喔。」天助為秀琴指出體育館的位置。

    「真的嗎?那你怎麼沒去打球或跑步呢?和同學一起比賽應該很好玩啊?」

    天助沒有回答。但是他牽著媽媽,一直走到操場另一端的樹林裡。在一棵明顯發育不良的小樹下,天助停下腳步,指著樹根的位置對媽媽說:「妳看,那是我做的墓園。」

    「墓園?」秀琴嚇了一跳,她還以為天助是不是要做甚麼傻事。

    「對呀,我把死掉的蝴蝶還有蟬啊,都埋在這裡。有時候看到被輾過的老鼠或是青蛙,我也會把牠們的屍體撿一撿,拿過來這裡埋。」

    「你不怕嗎?那些死掉的東西?牠們的眼睛會凸出來,腸子會流出來欸!」

    「不會呀,牠們本來都很可愛的,可怕的是車子。可是也不能怪車子,因為車子看不見牠們。」天助低著頭,靜靜地凝視著地上那一團又一團的小土丘。

    秀琴很高興,天助看見牠們了。而且他不只看見了,還給了牠們最後的尊嚴。

    秀琴和天助一起蹲下來,看著眼前那一片暗褐色的墓園。秀琴試探地問了一句:「天助知道……明天就不用來學校了嗎?」

    「我知道。我被他們遺棄了。」

    秀琴心頭一緊,把天助摟進懷裡,「你沒有被遺棄,是他們沒有看見你的好。但是媽媽有看見喔,媽媽看見天助是那麼的善良,所以媽媽一定要把你抱得緊緊的,才不會讓你跑掉喔。」

    「可是,我的成績不好,又不懂得怎麼跟同學相處,連老師都覺得我很奇怪……」

    秀琴用掌心抹去天助臉上的淚水,然後看著他的眼睛,很認真地告訴他:「天助,成績、朋友、老師的肯定,那些東西都是不重要的。沒有人可以肯定,擁有那些東西的人就比較幸福;也沒有人可以肯定,沒有那些東西的人就一定不幸福啊。就像是說你今天被學校退學了,其他同學都沒有,他們都可以直接走到終點去,只有你還要再到別的地方去走走看看,但是這並不代表你的人生比他們悲哀啊?你跟媽媽一樣,我們都只是多繞了一點點路而已,但就是因為我們多繞了這一點點路,我們的人生才會比其他的人都還要更寬廣、還要更精彩呀!」

    「可是,我這樣不會走得太慢嗎?」

    「傻孩子,人生又不是在比快的。如果要快的話,你現在直接跳出去給車撞死不是最快嗎?」秀琴指著那片墓園,接著說:「如果媽媽今天沒有繞路的話,又怎麼會知道,你在學校裡面蓋了一座墓園呢?這是一座多麼精緻又體貼的墓園呀!可惜以後這間學校的蝴蝶死掉以後,就沒有人可以好好埋葬牠們囉。」

    「不會,我還會再回來的,牠們是我的責任,我一定會好好照顧牠們的。」

    秀琴摸摸天助的頭,笑著說:「媽媽相信,你一定會照顧得很好的。」

    「媽媽,我們回家吧。」天助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一抹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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