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巫醫、樂師、百工之人，君子不齒。今其智乃反不能及，其可怪也歟？

──韓愈‧師說

天助

    學校的課程實在是太無聊了，每一個老師都在唸經，也不管學生到底聽不聽得下去。既然如此，世亨和天助索性連書包都不拿了，趁著午休的時候，偷偷跑到籃球場旁邊的圍牆，先墊上幾塊磚頭，然後一個推，再一個拉，就這麼翻過牆去，奔向自由了。

    但是說實在的，這個年紀的孩子還能野到哪裡去呢？附近既沒鬼屋，也沒溪圳，老一輩的玩意兒早等不到他們來體驗，就已經拆的拆了、填的填了。所以他們現在唯一的選擇是：先在側門的雜貨店買兩杯香檳牛奶來消暑，然後蹬上腳踏車穿過靜謐的社區，最後落腳在一間巷子裡的網咖。

    站在網咖的門口，天助看著斗大的紅色橫幅上寫著：「歡慶十週年，每小時只要三十元！」他摸了摸自己的口袋，只剩下五個蔣公的大頭了。而且，這些零錢是媽媽留給他吃晚餐的，如果花掉的話，他今天晚上可要餓肚子了。

    「你怎麼了？幹嘛不進來啊？」世亨看到天助還傻傻地杵在門口，只好又走出來叫他。

    「我的錢不夠……」

    「去！不夠錢還不簡單，我借你就好啦，你看！」世亨從口袋裡掏出了好幾張紅色的國父，隱約還有新鈔的香味。

    「好啦，別再浪費時間了，我晚上還要補習耶，現在不完就沒時間了啦。」世亨硬把天助給拖進去。

    厚重的玻璃門一被推開，濃烈的菸味和冷媒的氣味全都竄了出來，嗆得天助咳嗽不止，眼冒金星。

    「老闆！我要包兩台，各四個小時。」世亨熟練地完成開台手續。

    天助終於沒有像剛才咳得那麼厲害了，但是他的瞳孔還沒能適應眼前的昏暗，而他的耳朵也還沒準備好迎接爆音的搖滾配樂和遊戲裡的嚎叫聲。裡面還有幾位同樣是翹課的國中生，正在走道上追打叫囂，遊戲裡外都打得非常火熱。

    「機車欸！現在才來是怎樣？我都不知道輸幾場了，還不快點來幫忙喔？」其中一名國中生一看到世亨，立刻衝了過來。

    「誰像你這麼爽可以直接不進學校，我可是被司機一路護送到校門口的耶！如果不是那個機車教官終於跑去午休的話，我哪有機會逃出來啊？」世亨搭著那名國中生的肩膀，一邊熱絡地寒暄，一邊示意天助跟上。

    「阿狗，這是我的同班同學，他叫天助，今天是第一次跟我一起跑出來玩的，人還不錯喔！」世亨轉過來指著天助，向那位朋友簡單介紹一下。

    「喔？可是他看起來很矬耶，你確定他會玩嗎？」阿狗打量著天助，一看見那蠢爆了的五分頭、皺巴巴的制服和瘦弱的體型，忍不住露出了嫌惡的表情。

    「沒關係啦，反正我這麼強，他只要跟我一組就好啦，我一個人可以帶你們全部，沒問題啦！」世亨信心滿滿，在阿狗的座位旁邊坐下，「天兵──！你的位子在這裡啦，趕快過來啊！」

    天助瞄了阿狗一眼，覺得有點不太自在，但是他又怕如果自己不過去的話，會不會又要失去一個朋友了。他已經沒有朋友了。

    於是，他猶豫了一會兒之後，還是決定走過去。他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看著眼前的液晶螢幕和油膩膩的鍵盤，卻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

    「趕快開機呀！」世亨發現天助還傻在那裡，忍不住催促他。同時，他好像也看出了甚麼端倪，接著問說：「你……不會連電腦都沒玩過吧？」

    「我、我會啊！只是這台跟我家的不太一樣，我還要再摸一下才知道。」天助急得滿頭大汗，整顆頭貼在那台時尚前衛的黑色主機前面到處摸索，卻一直找不到像電腦教室裡面的那種白色主機會有的綠色開機按鈕。

    阿狗冷冷地斜看他一眼，似笑非笑地哼了一聲，又別過頭去繼續設定新遊戲。

    世亨看天助手忙腳亂的樣子，默默地伸出食指，從天助的腦袋旁邊繞過去，按下了藏在蝴蝶圖案下的開機鍵。

    「好了，你先等一下吧，我再幫你開那個遊戲。」世亨難掩輕蔑地說。

    天助覺得自己的臉變得好熱，皺皺的制服此刻早已被汗水給浸濕，緊貼在他嶙峋的背脊上。但是他的手指卻被冷氣口給吹得冰冷又僵硬。

    畫面亮了，但不是電腦教室裡熟悉的藍天桌布，而是一個穿著暴露的美女，握著寶劍，眼神充滿了挑逗的意味。

    天助嚥了一下口水。

    「好了吧？」世亨挨了過來。天助趕緊把左手放在鍵盤上，右手握緊滑鼠。

    「你這麼緊張幹嘛？又還沒開始，滑鼠先給我啦。」

    世亨接過天助的滑鼠，叫了一聲：「欸！你的滑鼠怎麼這麼溼啊？你是流手汗喔？噁心死了！」

    阿狗又看了天助一眼，不予置評。而天助更是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對、對不起啦……」天助小聲地說。

    世亨的視線停在他的身上，看得天助好像背上有上千根刺在扎一樣。

    天助勉強擠出一絲笑容。

    世亨別過頭去，幫他點開那個遊戲的圖示，電腦開始讀取。

    這個時候，世亨的手機響了。

    「幹！是我爸！」世亨大叫一聲，立刻衝到網咖外面。

    阿狗也緊張了，但是天助卻好像得救了一樣，全身癱軟在座椅上。

    世亨回來的時候，只聽見他的嘴裡不斷在碎唸：「他這個時候應該在工作啊，怎麼辦、怎麼辦……我死定了啦！……」

    一路上，世亨沒有再跟天助說一句話。一直到回學校，他們兩個一起站在訓導主任的面前，被主任和世亨的爸爸輪流訓斥的時候，世亨才開口說：「是他叫我跟他一起翹課的！」

    大人們全都盯著天助，而天助卻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轉過頭去看世亨，卻發現世亨也在瞪著他，而且那眼神彷彿是在說：「如果你敢說不是，你就死定了！」

    天助其實並不是怕被處罰，他早已經習慣了。他最害怕的是，當他以為自己真的交到了一個朋友的時候，朋友卻又一腳把他給踢開，留他一個人困在陰暗又孤獨的角落裡。

    訓導主任對天助說：「你到底還要闖幾次禍才甘心啊？你不知道自己已經快要畢不了業了嗎！」

    世亨的爸爸把自己的兒子帶走以前，轉過頭來對訓導主任說：「你們學校就是有這種學生，我的孩子才會被帶壞的。我會告訴校長，我們下學期就轉學。」

    但是天助後來都不記得他們說過甚麼話了，他只記得，自己一個人站在訓導處外面，頭上頂著水桶。他很想哭，但是他不敢，因為他的面前，全都是在大聲嘲笑他的同學。

    訓導主任撥了好幾通電話給天助的媽媽，但是始終都是語音信箱。他氣到摔了話筒，大聲地痛罵：「這個壞孩子！連自己的媽媽都不要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