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那三個晚上，天譴在河邊無力地呻吟，她卻在房間裡變本加厲的呼號。

    她不明白，為什麼只要再熬個幾天，她就可以復仇了，可是現在的她卻覺得更加地痛苦？當第一天的夜晚來臨時，除了當年不堪的記憶在她的夢裡依舊輪番上演，連她驚醒過來的時候，都還會在那間被濃濃的黑暗給填滿的房間裡，看見天譴頭顱的輪廓從黑暗中慢慢浮現，從原本熟悉的呵氣笑臉，扭曲成凶狠猙獰的青面獠牙，並且從牆邊緩緩地逼近過來，直到整顆狗頭就這麼空懸在她的面前，血紅色的眼珠惡狠狠地瞪著她看，尖銳交錯的犬牙一開一合向她吐出腐爛的氣息，而原本被她清洗乾淨的耳朵、眼角和糾結的黑脣周圍，也汩汩流出暗紅色的血液，一滴一滴匯聚在毛髮的邊緣直到無聲墜落，濃稠的凝血便滲進她賴以掩蔽的棉被裡頭，一圈一圈向外擴散開來……

    她因此陷入了更深沉的瘋狂，徹夜面對空無一物的房間放聲大叫。直到早上，在微曦的晨光中赫然發現，昨晚狗頭上滴落的髒血，竟然不是另一場駭人的噩夢，而是惡鬼真實的顯靈，每一滴黏稠的淤血，都在她的棉被上留下腥臭的汙漬。

    她眼前一黑，當場昏死過去。

    她在黃昏的餘暉中漸漸甦醒，看見手機上顯示的日期和時間，才知道自己已經昏迷了三天。於是此刻的她，頓時興起了受死的覺悟，覺悟到自己如果沒有盡快完成其他的步驟，那麼到時候死的就不是那個男人了，而是她要和那條狗同歸於盡。

    她今天晚上就必須動手。

    她在房間裡面枯坐著，一直瞪著眼前的牆壁，直到午夜十二點的鐘聲響起，才緩緩起身，走進廚房，把剩下的幾十條香腸全部拿出來煎熟，還刻意灑了一些提味的蒜末和蔥頭，再用自己最心愛的瓷盤來盛裝，蓋上保溫的鍋蓋，然後端著盤子，戒慎恐懼地一路走到河谷裡去。

    幸好天譴還沒死，但也只剩下一口氣了。

    看見天譴垂死的樣子，她不僅沒有憐憫，反而還有一點期待。因為她知道，現在只要再施加給牠最後也最極端的痛苦，讓牠的靈魂得以由愛轉恨，那就是犬神降臨人間的時候了。

    今晚沒有月光，厚重的雲層在暗夜裡重疊、傾軋，彷彿連上天也不願意看見，在人間即將發生的一切。

    她像貓一樣地靠近，縱使天譴的聽力再好，經過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風吹日曬的折騰，也無力察覺悄悄逼近的恨意。真正驚動天譴的，是那油滋滋還冒著熱氣的煎香腸，那伴著微辛而焦酥的肉香，沿著濕潤的泥土和爛草，蔓延到牠已然乾裂的鼻尖，慢慢滲進那幽深而溫暖的鼻腔，用最輕柔的方式喚醒了牠，以及那原始飢渴的求生本能。

    黏糊的泥地上，一顆突兀又驚悚的狗頭正緩緩地甦醒，揚起，在黑暗中尋覓香味的來處。最後，牠終於靠著敏銳的嗅覺找到了香味的源頭，就是離牠的嘴巴只有一步之遙的那盤煎香腸，那是三天前牠的主人曾經餵牠的食物，也是牠短暫的一生中所吃過最美味的食物。

    但是曾經照顧過牠的主人，現在卻靜靜地站在更遙遠的地方，用那雙寒冷的眼睛死死地盯著牠，就像那一盤近在眼前的香腸一樣，是牠無論如何也勾不著、摸不到的。

    但是對一隻受盡折磨的流浪狗而言，又怎麼會知道這是她精心安排的另一輪狠毒的酷刑呢？牠只能鼓起牠最後的一絲力氣，用鼻子、用嘴尖、用慘白又粗糙的舌頭，又爬、又頂、又舔、又咬地試圖靠近那足以延續牠卑微生命的香腸，可是卻始終被牢牢地釘死在原地，連一根草屑都沒能啃到嘴裡。

    求生不得的絕望，和無論再怎麼努力也無法得到的憤怒，終於將牠那雙虛弱卻依然澄澈的眼神，蒙蔽成一雙爬滿血絲且凶狠嗜殺的眼珠子。

    和她一樣的眼珠子。

    時候到了。

    在空曠荒涼的河谷地上，再也沒有任何人能阻止她舉起陰森的尖刀，揮下玉石俱焚的殛刑。

    「喀嚓！」一聲，狗頭滾地，鮮血在泥地上四處飛濺，一如煉獄的噴泉。她彷彿聽見，牠的嘴裡發出了和她一樣淒厲的呼號，在河谷中往復迴盪……

    她期待著，期待犬神能從腐敗的肉身中脫胎降臨，滿足她一切的願望。她退後了幾步，握著還在滴血的菜刀，屏息觀察狗屍身上可能出現的任何變化。

    卻毫無動靜。

    她忍不住擔心了起來，心想自己是不是哪一個環節做錯了，還從大衣的口袋中掏出那本線裝書，翻到有註記的那一頁，然後從頭到尾再讀一遍：

     犬神

    東瀛密傳之巫術，類同雲南、暹羅之巫蠱降頭，用以興富施術之巫覡，遂行迷魅降殺之暗圖。

    施術之方：豢犬牲一頭，使其忠貞一人，而後將其埋於土中，唯露狗頭於外，置鮮食膾炙於其前，使其焦渴飢甚而不可得，待其性情由欲轉恨，立斷其首，則犬牲乃可棄肉身而化犬神矣。

    欲施此術者，須嚴守二戒：其一、埋犬牲前，務對其憐愛備至，切莫使之生嗔怒怨懟之心，否則法術不效；其二、斷其首前，務辨明犬牲之恨，唯在飢渴，非在其主，否則一旦化為犬神，非唯不效，反噬其主，痛苦萬狀，慘酷至死。戒之！戒之！

    苟得犬神之助，如有神在，求富得富，欲死則死，天上地下，無所不得也。

    她從頭到尾再細讀了一遍，雖然還是只能讀出其中一小部分的意思，但是她認為自己至少看懂「埋土中」、「置飲食」和「斷首」等步驟，而且也已經按部就班完成了，為什麼還是一點效果都沒有呢？她甚至懷疑這本書的內容到底是不是真的，也許這根本就是一場騙局，或是一則可笑的民間傳說而已，一點也不值得採信。

    此刻的她，陷入了沮喪和猜疑的情緒之中，絲毫沒有發現天譴早已經悄悄地羽化，蛻下牠那一身殘破不堪的血肉之軀，化作自由且暴戾的──惡靈！

    祂從萎縮的狗頭中緩緩地流出、升騰，一團團血紅色的雲霧，就在夜空中逐漸凝聚成形，如果是同道中人，此刻必定會看見在屍首的上方，已經捏塑出一尊形貌駭人的人頭狗身的靈體，只是現在祂還處於無意識的狀態，在空中飄浮迴旋，等到侵骨蝕髓的恨意入神開光，那就連像她一樣的普通人，都能看見懸浮在暗夜之上的犬神了。

    當周圍開始颳起詭異的旋風，而氣溫也驟然從盛夏轉為隆冬，她才終於發現自己召喚出了最古老的惡靈。但是當她的視線順著祂的四肢逐漸往上移動，眼前的景象卻讓她全身的血液瞬間倒流，並且在短暫的窒息之後，嘶喊出此生最絕望的一聲尖叫──

    長在犬神脖子上的那顆頭，竟然是她自己的臉！

    她看見自己的臉上，兩邊的嘴角正緩緩地上揚，彎成了一抹詭異的笑容，再慢慢地張大、再張大，直到嘴角的邊緣開始撕裂，一直裂到尖起的耳朵旁邊，變成了一張深不見底的血盆大口，還冒出了無數顆森冷尖銳的牙齒，最後徹底變形成一顆醜陋的狗頭！而在那張猙獰的嘴裡，先是發出了一連串嚼筋啃骨的聲音，接著慢慢拼湊出幾段足以辨識的音節，聽起來好像是在說：

    「輪……到……妳……了……！」

    午夜時分，一聲聲撕心裂肺的尖叫，讓方圓百里的居民們徹夜難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