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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1/06 23:15:59瀏覽76|回應0|推薦0 | |
3. 這幾天,她都沒有再出門拾荒,因為她覺得這樣的日子根本不值得再活下去,那些垃圾,就留給那些對人世還有眷戀的老人家好了。 她選擇留在家裡,在執行復仇計畫之前,先想清楚她要報復的對象是誰?而她這輩子又是怎麼樣走到今天這個地步的?怎麼都活到這把年紀了,本該兒孫成群的自己,現在卻只剩下靠在床邊的天譴,還願意聽她說話? 算了,至少還有一條狗陪她。 為了感謝牠的體貼,她決定把冰箱裡冷凍許久的香腸拿出來,煎了兩條,等到放涼以後,再一口一口地剝給牠吃,當作答謝。 當然,這也是施術前的準備工作之一。 她一邊剝香腸給牠吃,一邊告訴牠,自己小的時候,因為家裡生了太多兄弟姊妹,所以父母只好把她賣給別人家當童養媳,好拿那些錢來供自己的弟弟們讀小學。因為被賣去的地方離家裡不遠,所以她小的時候,常常會利用挑水或是撿柴的空檔,偷偷跑回家去。沒想到她最小的弟弟看見了,不但沒有歡迎她,反而還撿起地上的石頭,朝著她用力地丟,把她的額頭給砸破了一個大窟窿,鮮血汩汩地往下流,跟她的眼淚、鼻涕黏在一起,怎麼樣都擦不掉。 她哭著跑回不是自已的家的家,被養母發現了,拿起竹籐又是一陣猛抽,在她細瘦的手腳上留下好幾條深淺交錯的血痕,再把她扔進豬圈裡,要她好好反省個三天三夜。 等到她終於活著從豬圈裡爬出來的那一天,她便在心底暗暗發誓,總有一天,她一定會撐起一個自己的家,而且她絕對不會再遺棄她的任何一個孩子。 只是她沒料到,十四歲的她逃得出那間冰冷的房子,卻逃不過自己是他們的的孩子這個事實。於是,她辛辛苦苦打拚來要給自己和宗源的房子,就這樣硬生生地被法院以「未拋棄債務繼承」的名義給貼上封條、並且凍結了戶頭裡所有的財產,連一毛錢也沒留給她,把她們母子倆重新趕回街頭去流浪。 雖然她的養父養母,到死都不肯放過她,但是她並沒有太多的怨恨,反而還回到那個她曾經逃離的家,在法院封條的重重包圍下,撿出了那麼一兩件足以緬懷他們的遺物,還有那一幅僅存的養母遺照。也許是急著跑路的弟弟們忘記帶走的吧?那就讓她帶在身邊好了,畢竟母女一場,也讓宗源學習慎終追遠,就算有再多的不是,也是自己的母親,不應該狠心拋棄。 現在看來,也許她的教育還是失敗了,所以宗源才會選擇拋棄她,不管過去的自己是如何含辛茹苦地把他養大,也不管這個家曾經為他遮風避雨,他終究還是選擇離開了。 「對不起啊,昨天晚上是我不對,那麼晚了,你睡著也是應該的,是我自己和自己過不去,才會連覺都沒辦法好好睡……」她拍了拍天譴的頭,順著額頭一直摸到耳後,再搔一搔牠粗硬又油膩的毛髮。 「唉呀!怎麼會有血呢?甚麼時候受傷的?」她發現牠腳上早已乾掉的血漬,深深淺淺的,像一雙普普風的雨靴,踩上滿地的紅漆。 牠絲毫不在意自己的傷口,倒是巴望著她手中那最後一截多汁的香腸。於是她三兩下剝個細碎,放在掌心,全都餵給牠吃了。吃完之後,她從咿呀作響的木頭床上掙扎起身,呼喚牠一起走進浴室,想要先幫牠把身上的污漬灰塵給沖洗乾淨,再幫牠包紮傷口。 令人訝異的是,就算她正拿著蓮蓬頭沖洗牠臉上沉積已久的風霜,還用手指在牠的眼角反反覆覆摳弄了好久,牠卻沒有表現出絲毫的不快,只是順從地坐在浴缸裡面,任憑她荒廢已久的潔癖轉嫁到牠滿身的骯髒。她也發現,自己已經很久沒有這麼痛快了,看著牠身上不斷流淌匯聚的汙水,在暢通的排水孔前用小小的漩渦做最後的告別,而那身斑駁又覆蓋爛瘡的毛皮,竟也慢慢濯洗出幾瓣純潔的雪花,原本還有些沾黏的眼瞼,此刻也終於可以完全地睜開,像腐朽的木盒裡藏著兩顆透光的珍珠,在日光燈的照射下閃耀晶瑩的迴光。浴缸裡的水漸漸清澈了,而腳掌的血塊也全都溶解了,她驚訝地發現,昨天的傷口,已經結出了又黑又硬的肉痂,只能從結痂的大小,大概猜測出牠底下的傷勢,其實並不輕微。 難道是多年流浪的生活,所鍛練出來的堅韌生命力嗎? 但是天譴舒服喘氣的表情卻彷彿在說:「是因為剛才吃完的那兩條又香又多汁的香腸吧。」 她從衣櫃裡面翻出一條新的毛巾,雖然質料非常柔軟,但她還是擔心牠單薄又布滿大小傷口的皮膚,會無法承受布料來回摩挲的痛楚。於是,她決定把毛巾鋪蓋在牠的身上,再輕輕地按壓,用這樣的方式來幫牠擦乾身體。 她用最輕柔的動作,把牠打理乾淨,用衛生紙拭去牠眼角殘留的分泌物,再用棉花棒掏了掏牠服貼的耳朵,而牠則一臉陶醉,好像非常享受的樣子。 那種滿足的笑容她曾經看過,就在宗源剛出生的時候。那時候的他笑得好甜好甜,只可惜她買不起相機,否則她一定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守在他的身邊,把他的每一種表情、每一次逗趣的舉動,全都記錄下來。在那些日子裡,她們母子倆會一起洗澡,就像現在這樣泡在浴缸裡,她會捏捏他圓鼓鼓的腮幫子,搓搓他肥肥短短的手指頭,再把他輕輕地擁入懷中,享受這難得的簡單幸福。在那一刻,什麼疲憊和委屈都融化了,什麼歧視和羞辱也都忘記了。 那是她生命中最辛苦也最甜蜜的歲月,兒子還是她心中的天使,而過去的陰影似乎也已經離她遠去。 天譴似乎感覺到她的撫摸失了神,於是機靈地抬起頭來,凝視著眼前這位白髮蒼蒼卻淚流滿面的老婆婆。 「你是想問我,宗源為什麼要離開我嗎?」她看著牠那雙沐浴後顯得更加清澈的眼睛,心情也變得柔軟了。 「那是因為,他覺得我奪走他擁有一個完整家庭的機會啊……」她用手背抹去臉上的淚水,「從小到大,宗源常常會在放學回來的時候問我說:『為什麼我沒有爸爸?』還在學校跟別的同學打架,因為同學們都笑他是一個私生子。我也知道宗源需要一個完整的家庭,還有一個有血有肉的爸爸,不然至少也要讓他知道自己為什麼沒有爸爸。但是他的爸爸是一個大騙子,這樣的爸爸我怎麼能夠跟他說呢?說他很好嗎?可是他明明把我害得好慘啊?說他很壞嗎?可是他終究是宗源的爸爸啊?所以到最後我甚麼都沒說,沒有謊話,也沒有真相,我全都憋在心裡面,一句話也沒說。我以為宗源可以像我一樣,讓時間沖淡一切,把難過的事情慢慢忘掉,然後跟我一起快樂的生活下去……沒想到,他從來沒有這麼想過。」 她拿起了架子上的吹風機,用最弱的風力,一寸一寸地把牠的毛髮吹乾。並且,在心裡繼續猜想兒子離開的理由。 孩子長大以後,衣服漸漸穿不下了,連媽媽的話也聽不進去了。最後,等到翅膀硬了,便飛往那一個她不願想起的地方,飛往那一個她不願見到的人身邊。可是話說回來,宗源之所以可以找到他,也是她的錯。她不應該在手機裡面還存著那個男人的號碼,更不應該在午夜的夢囈裡還呢喃著他的名字和以前的溫柔。是她自己還忘不掉他,所以宗源也才會忘不掉。於是,那組電話號碼便成為宗源和爸爸之間那條尚未切斷的臍帶,沿著無形的血脈和鮮明的思念,便可以找回那夢中幾番呼喚的模糊臉孔,在現實的世界裡互相指認,彼此身上相似的鼻子、眼睛,卻忘了自己的血肉和筋骨,那同樣上寬下尖的臉蛋輪廓,是她一生無悔的給予。 母子之間的臍帶在生產的當下便已截斷,她甚至怨恨醫生,為何狠心割斷她們母子的牽絆?讓她的兒子在割斷之後,便化作無情的風箏,隨風遠去…… 天譴突然趴了下來,而且渾身發抖。 從牠透澈的瞳孔中反映出來的她,此刻的眼神竟染上血紅色的憤怒,從眼白的邊緣逐漸向中心擴散,直到整顆眼球都被蛛網一般的血絲給層層纏裹,將那最後一絲寄託理性的褐色瞳仁給絞殺窒息。 她決定了。 就算她已經喚不回自己的孩子,她也要拖那個男人一起陪葬。 不是有一種信仰曾經說過:「夫妻本是前世相欠債嗎?」他們兩個人的恩怨,就在這一世做個了結吧!而下輩子,她寧可投身地獄,也不要再和他一起轉世做人。 而且做人對她來說,實在太苦了。 她無視天譴的畏懼,硬是把牠給抱了起來,到房間裡去拿了那條狗鍊,把牠的脖子套緊之後,又拖又拉地把牠給拽到屋子後面去。屋子的後面是一大片荒蕪的河谷地,因為氾濫期太不穩定,所以原本還會來這裡種菜的幾個老人家後來也放棄了,任憑菜園荒蕪,讓比人還高的芒草、灌木到處蔓生。那是一個不會再被想起的地方。 天譴奮力地掙扎,每一步都是生死交關的拔河。為了不引起路人的懷疑,她索性將牠塞進了拿來裝回收物的麻布袋裡,並且把袋口束緊,再抱到自己的推車上去。她揀了一條偏僻的小路通往河谷,沿途不發一語,筆直地朝著目的地前進。天譴在麻布袋裡不斷發出嗚咽的哀鳴,但卻再也無法喚醒她被仇恨所吞噬的悲憫,也阻止不了她一步步走向自我毀滅的結局。 在河水容易漫漶的低窪處,泥土較為鬆軟,也沒有那些惱人的芒草妨礙她法術的進行。但是她的手邊沒有圓鍬,因為她根本沒想到自己真的會這麼做;也沒有過去種花常用的小鏟子,因為她在某一次情緒失控之後,才發現自己把那些工具連同盆栽全都打包扔進垃圾車裡。所以,現在的她只能徒手挖出一個一公尺見方的坑洞,好把天譴瘦小的身軀給埋進去,只留下一顆狗頭露在外面。 這不是活埋,而是要讓牠更加痛苦地活下去。痛苦,是這道法術能否成功的關鍵所在,牠越痛苦,法力就越強大。 雖然她心裡清楚天譴現在一定非常害怕,但是她也只能欺騙自己,欺騙自己這兩天下來對牠的照顧,已經足夠取得牠的信任和忠誠了。現在,她無論如何都要開始執行她的復仇計畫了,而牠就是她的第一個祭品。 幾塊銳利的碎石,劃破了她乾癟的掌心,卻連流血的樣子都顯得如此衰老。可是她完全沒有感覺到痛楚,仍然發了瘋似地不停刨土,直到地底的黑土和渣滓在她的身後堆成了一座墳頭,距離犬神降臨的時刻也就更進一步了。 為了避免天譴跑掉,她決定把整個麻布袋給塞進那挖好的坑洞裡,並且在打開袋口之前,先把大部分的土回填,直到所有的泥土都填滿了坑洞裡的空隙並且密實地覆蓋在麻布袋的上頭之後,她才小心翼翼地解開袋口的繩子。在袋口鬆開的剎那,天譴立刻竄出頭來,她感覺得到牠在坑洞裡奮力揮動的四肢,也感覺得到牠渴望活下去的強韌意志,這讓她慌張了起來,趕緊在狗頭周圍的泥土上用力踩踏,把鬆軟的泥土夯實成冰冷的牢籠,把牠死死地囚禁在泥土底下,一下一下又一下,起起落落的踩踏,在爛泥堆裡揚不起任何的灰塵,卻讓冰涼腐敗的泥水,一滴又一滴地噴濺在天譴的臉上。直到天譴終於筋疲力盡,歪著頭靠在牢固如水泥的地上,嘴巴半開,舌頭垂在外面,絕望地喘著氣,她才停下踐踏的腳步,如釋重負。 「先埋三個晚上好了。」她大口喘氣,自言自語地說著。 天譴努力睜開被泥砂給濺得刺痛的雙眼,看著主人推著推車離開,佝僂的身影漸去漸遠,直到叢生的芒草把她的影子切割成無數塊陰暗的碎片,直到咿咿呀呀的推車聲終於消失在河堤的邊緣──她都沒有回頭看牠一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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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