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通道

    天亮了。

    電力還沒恢復，所以地下通道仍然是一片漆黑。工作的時數因為人體對輻射的承受量有限而連帶縮減，所以每一項任務都分秒必爭，務必要在時限之內把電纜接到定位，或是清除管線沿途的障礙物，以免餘震搖動了殘骸，把纜線再次壓斷。

    一群人困在地下室裡作業，燃油發電機在一旁轟轟作響，檢測器又因為跟不上政府最新上修的每人標準毫西弗承受量而尖叫不停，吵得許多人火氣一來，乾脆把它砸爛在地上，成為廢墟的一部份，為自己的耳根換來片刻的清靜。

    但是悶熱的溼氣不斷從體內滲出，浸溼了多日未換的內衣，卻被鎖在密不透風的防護衣裡。熱度不斷上升，但是禁止脫下面罩的命令又讓他們連一口水都喝不到，結果是每天都有人因為中暑而被抬出去，而空缺的人力代表的是額外的工作量，不知道這一點一滴的消耗，何時會成為眾人背上最後的一根稻草。

    即便是在這樣的時刻，卻還是有人有餘力可以咒罵和叫囂。鈴川隔著面罩，又被轟隆隆的運轉聲給包圍，卻還是能聽見昨天那個同仁的面罩裡，不斷穿透出像是「混蛋」、「沒血沒淚的傢伙」、「全都是垃圾」等等不堪入耳的髒話。鈴川猜想，或許這是他用來避免崩潰的方式吧，用恨意來支持自己撐過去。

    但是如何能怨恨災難呢？日本一直以來就是個天災不斷的國家，不管是地震、海嘯還是火山爆發，日本早已經歷了無數次的災難。也正是因為如此，日本的堤防比任何國家都還要穩固，日本的海嘯預警機制可以向全世界發出警告，日本的耐震建築更在全世界推廣生根，就連我們的核電廠──哈哈，也是全世界最安全的。

    真的只能說一句人算不如天算吧，新聞上所謂一千年來首見的地震規模，也許只是上天給人類的一次重重的嘲笑，嘲笑人類人定勝天的傲慢，嘲笑人類無懈可擊的自信。

    但是今天，鈴川還站在這裡，站在這片險惡的廢墟之中，一如他的祖先站在廣島的廢墟之中。因為大家共同經歷了這一切，讓他願意去相信──以死為前提，我們無所不能。所以鈴木選擇留下來，和所有人一起奮鬥，他們會靠自己的力量，為自己的家鄉再造一片人間淨土。這也是他最後的信念，他希望未來每一年的三月十一日，他都可以站在這裡、在磬城市，緬懷他的家人。福島不會是下一個車諾比，她是鈴川永遠的家。

    此時，鈴川又感覺到一股震動從地底傳來，接著是一陣猛烈的甩盪，把鈴川拉倒在地上，尖銳又詭異的金屬刮擦聲在眾人的頭頂響起，在黑暗之中眾人屏息以待，突然「碰！」地一聲，大量的鋼筋碎石在鈴川的正上方崩落，他抬頭一看，是死神！

    「是上天希望我解脫了嗎？」鈴川感到一陣輕鬆。

    「混蛋！還不快閃開！」

    鈴川閉上眼睛迎接死神的到來，耳邊卻又傳來那熟悉的咒罵聲，接著一股強勁的力道將他狠狠地撞開，他睜眼一看，一陣巨大的煙塵鋪天蓋地而來，所有人的輪廓都被瞬間吞噬。

    等到餘震和塵埃全都落定，鈴川趕緊衝過去查看，卻發現是昨天那個斥責同仁的男人，此刻，他的下半身全埋在瓦礫堆中，胸口不偏不倚地插著一根鋼筋，他索性脫下面罩，反正他也活不了了。

    「欸，你，就是你！咳、咳……，餘震來了是不會躲好嗎？真是的！我、我告訴你，我的名字叫做杉野正榮，杉野、正榮」鮮血從他的嘴裡大口大口地噴濺出來，他卻笑了。

    「我的老婆叫做菊地、新織，住在、住在大阪的鶴見區，你負責幫我告訴、她……我這輩子真的、爛透了……但是，我真的、真的好愛她啊……」

    鈴川跪在他的身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杉野用自己最後的力量仰起頭來看著他，問了一句：「喂，有菸嗎？我好想、好想再抽一口啊。」

    杉野走了，鈴川也記住了：菊地新織，大阪鶴見區，他愛她。

    屍體抬出去的時候，門口已經站了幾位穿黑色西裝的男人，他們擋在抬屍體的同仁面前，硬是掀開了那條白布。

    「媽的！真的是他！這下好了，他欠的錢還沒還完吶，這下要找誰討去啊？」帶頭的那個男人大聲咆哮著，還啐了一口痰在白布上。

    「尾田大哥您別生氣，聽說那傢伙還有個老婆住在大阪，而且還有一個讀高中的女兒喔！」旁邊的小弟無視眾人的驚訝與憤怒，非常得意地報告他得來的消息。

    「你們不要動他的家人！」

    那群黑衣人轉頭一看，是鈴川。

   「唷──！出頭草欸，小弟，有沒有帶剪刀啊？」帶頭的男人走上前去，用鄙視的眼神看著鈴川。

   「我不想招惹你們，我只是想告訴你們，他的債，我來幫他還。」

    「你還？你還得起嗎！一天四十萬圓是吧？他欠的錢你幹三個月都還不完吶！請問你的身體受得了嗎？難不成你進棺材的時候，我還得再去找你老婆要嗎？」

    鈴川差一點就揮出他的拳頭，沒想到吉田卻在這個時候擋在他的面前。

    「再加上我的，夠不夠？我是東電的正式員工，我的薪餉是這些承包工人的兩倍。」吉田態度和緩地說著。

    帶頭的男人打量了一下眼前這位年過半百的老頭子，想了一會兒，突然換了一張臉來，用賠不是的語氣說：「哎唷，這怎麼好意思呢兩位大哥？不過既然你們這些人不但不怕死，還很講義氣，那好！這筆帳我就不急著算了，但是口說無憑，我們來簽個本票吧！」

    黑衣人叫了剛剛那位小弟過來，拿著一張已經簽名押手印的本票，上面的金額是兩千萬日圓，而下面的署名是「杉野‧正榮」。在簽名的旁邊與其說是手印，不如說是斑斑的血漬。

    那名小弟把杉野的名字畫掉，遞出了筆。

    吉田簽上了自己的名字、蓋上手印，鈴川在他的名字旁邊一樣簽名、落印。

    帶頭的男人看了一眼修改完的本票之後，滿意地走了。

    眾人把杉野安頓好之後，也都低著頭回去工作了。

    「你為什麼要幫我？」鈴川問。

    「你為什麼要幫他？」吉田反問他。

    「因為他救了我。」

    「那太好了，我相信如果我出事了，你也會幫我照顧我的兒子。」

    鈴川苦笑著說：「他叫做吉田‧秀之助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