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座

    花樣繽紛的小鋼珠機台一字排開，賭客們彼此背對著背，面對著自己眼前那台不斷轉動的齒輪，幻想快速轉換的圖案，可以連成一線同花。鋼珠滾動的嘈雜聲，敲碎了隔壁賭客講手機的聲音，也蓋過心底的尖叫聲，最後表現在外成為一臉的呆滯，無意識地進行抓鋼珠、倒鋼珠的機械性動作。或者更準確地說，是行屍走肉。

    杉野正榮坐在角落的位置上，手抓一把鋼珠慢慢地投進不停閃爍的機子裡，似乎沒有意識到自己正把錢投進一台碎紙機裡，而且連一張紙屑也不會吐還給他。

    但是杉野確實不在意，因為在這之前，在更豪華的賭桌上，他已經把大半輩子的心血都給梭哈了，那一大疊的籌碼裡面包括了他白手起家的公司，還有他妻小安身的別墅。開牌的那一刻，他突然驚醒了，但是他的世界已經化為烏有，只剩下桌上的那一杯馬丁尼，喝完就甚麼都沒了。

    老婆很體諒，帶著孩子搬回娘家以前，只要求離婚，沒叫他付贍養費，還把自己省吃儉用存下來的私房錢交到他的手裡，要他自己好好保重。但是這麼一點小錢，怎麼餵得飽他已經養大的賭癮？只消一局賽馬的時間，又全數化為滿地的紙屑，而他仍然沉溺在和賭徒們一同期待又一同幻滅的高潮之中。

    現在也不例外。只要隨便跑幾間當鋪，就又能籌到讓他翻本的賭資，就算是從別墅搬進了倉庫，從西裝換成了汗衫，他始終在等待，那一副足以讓他一夕翻身的同花順，或是眼前這台機子的夢幻七星連線。

    可惜今晚的運氣仍然不好，鋼珠打完了，卻甚麼也沒掉下來。杉野還想再拚拚看，但是除了身上那件發臭的汗衫，他已經一無所有了。

    「大哥，沒得玩啦？」

    杉野轉頭一看，是一個二十幾歲的小夥子，一身黑色西裝，十分神氣。

    「那，不如我這兩盆先借給你翻本，賺到再還給我就好，如何？」

    杉野瞥了一眼那兩盆閃閃發亮的小鋼珠，如果他剛剛的西瓜有連到的話，早就不只兩盆了。

    「好！夠意思！等你大哥翻本了，連本帶利還給你！」杉野話還沒說完，兩盆鋼珠就已經連拖帶拉給拽過去了，再把自己一股腦兒栽進那台不斷輪迴的齒輪裡，而機子頂端的漏斗像是永遠餵不飽的野獸，繼續大口大口地吞下一把又一把的鋼珠。

    穿西裝的年輕人，從外套口袋裡掏出一本筆記本，畫了一個「T」字記號。

磬城市

    悠閒的午後，鈴川三郎坐在竹林裡的青石上，腳邊是滿滿一竹簍的竹筍，而擱在大腿上的則是妻子御香親手包的飯糰，飽滿的飯粒裡包了一顆酸鹹的梅子，外頭再裹上一片烘烤過的海苔，真是人間美味。

    鈴川的生活也像他手中的那顆飯糰一樣，如此的簡單。從小便住在這片靠海的郊區，迎娶了青梅竹馬的御香，沒有懷抱甚麼偉大的志向，只是堅持每天清晨起床，先掛上自己特製的蚊香盒，然後便扛著竹簍上山，巡視自己培了一輩子土的竹園，期待早晨的露水能為他指引出幾株新冒的竹筍。

    在童年的歲月裡他總是無憂無慮，只知道牽著御香的手在爸爸和鄰居的身邊又蹦又跳，當大人的額上沁出一顆顆斗大的汗珠，孩子們卻用細繩綁住筍龜的象鼻放起了風箏。直到代代相傳的竹園和技術終於傳到他的手上，他才開始踩著父親的腳步，學習如何辨識出上等的竹筍，而當鋤頭插進鬆軟的土堆時，又該如何用掌心去感覺鋤尖的震顫，然後俐落地挖掘出埋藏在黑土裡的白筍。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培土、施肥和掘筍，鈴川不斷地滋養這片土地，也不斷地接受這片土地所孕育的恩惠，並且用這份恩惠養活了一家老小，也將這份恩惠分享給每一位買竹筍的顧客。那一口鮮脆的甘甜，是人與土地最親密的時刻。

    鈴川喝了一口清茶，正想嚐一嚐飯糰的滋味，卻感覺自己的腳下傳來了一陣隱隱的震動，竹林也開始沙沙作響，原來停棲在林葉間的烏鴉也被驚起，鼓動著翅膀往背海的方向飛去。

    鈴川直覺不對勁，趕緊收拾一下手邊的東西，想下山去看看家中的情況，忽然一陣猛烈的震盪襲來，將他整個人拽倒在地上，他還來不及搞清楚狀況，便整個人滾落到邊坡下面，在草叢中不斷地顛撲翻滾，直到一顆巨大的岩石將他攔住，才總算脫離了險境，但是巨大的撞擊力道，卻也讓他當場昏死過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遠方開始傳來一連串悶響的雷聲和尖銳的金屬摩擦聲，鈴川被這陣嘈雜的聲響給喚醒，他掙扎起身，往家的方向望去，心情頓時跌落萬丈深淵，啞口無言。

    在他的眼前，御香還有他剛滿週歲的女兒小喜，全都被淹沒在那片混濁的海嘯之中，有許多的房子在水面上載浮載沉。

    家沒了，他卻還活著。

    等到洪水退去以後，鈴川失魂落魄地走下山去，所有的工具都遺落在山裡了，他唯一帶回來的是那盒飯糰。他一直走到靠近山口的地方，遠遠看見了有兩位外國人也正要往山下走去，雖然從他們嘴裡唸出來的一連串聲音，他一個字也聽不懂，但是他看見他們的臉上有和他一樣的恐懼。鈴川猜想，他們應該是來旅行的觀光客吧，卻不幸遇上了這麼罕見的災難，他們沒有任何的隨身行李，而下榻的旅館不知道還在不在？鈴川知道自己幫不了他們甚麼，只能簡單地跟他們說幾句打氣的話，並且把自己身上僅剩的飯糰送給他們，希望御香的飯糰還可以為他們帶來一點點溫暖。

    當他終於走到了家門口，卻只能找到那一面汙損的門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