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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福(一)
2013/12/29 10:57:32瀏覽103|回應1|推薦0

吉田家

    一如往常是在星星出來的時刻,吉田英治終於下班了。走到自家門口,從霧玻璃望進去,也是一如往常的漆黑。他覷了一眼隔壁鄰居的門廊,牆邊整齊地排放著三雙鞋子:一雙磨損的皮鞋,一雙素雅的高跟鞋,還有一雙沾了泥土的球鞋。

    他嘆了一口氣,開門進去。

    玄關的燈又壞了,但是另一副鑰匙卻靜靜地躺在櫃子上,此刻是晚餐時間,兒子明明在家,看起來卻像不在。

    「我回來了。」

    果然沒人回他。

    即使如此,吉田回家的第一件事,還是會把公事包先拿進書房的涼椅上,然後回到臥房換上輕便的無袖汗衫,再來就是看冰箱裡面還有甚麼剩菜可吃,或者可以奢侈地叫個外賣也不錯。身為一個勞碌的五十五歲屆退上班族,下班後沒有啤酒可喝,至少也該來份壽司拼盤吧。

    吉田一邊吹著口哨,一邊從餐桌墊下翻出一疊的廣告單,找出了那張魨壽司,而其他像是吉野拉麵、鋤味壽喜燒之類的,看起來也很不錯。不過這些傳單之所以會囤積到現在,是因為吉田認為自己總有一天會點一次來試看看,但是不知道是因為剛剛湧上心頭的興致不夠強烈,還是菜單上的價位讓他打了退堂鼓,總之,他又默默地把那些傳單全都塞到桌墊的下面,然後從冰箱裡面把隔夜的咖哩拿出來弄熱。

    「爸,你回來了喔。」秀之助搔著一頭的亂髮,一副剛睡醒的樣子。

    吉田抬頭看了他一眼,又偏過頭去眺望他那間凌亂又陰暗的房間,裡頭閃爍著迷離的藍光。

    「你在家啊,剛睡醒?還是玩到剛剛?」

    吉田順手從碗籃裡再拿出一碟盤子,爐子上的咖哩開始冒泡了。

    「餓了嗎?想吃飯,就過來幫我洗米。」

    秀之助應了一聲,踱了過去,經過吉田的身邊,吉田隱約聞到兒子身上散發的濃濁體味,於是連吃飯的胃口都沒了。

    「你是又幾天沒洗澡了?活像顆臭掉的雞蛋似的!你就算不出去工作,至少也該活得像個人吧?還是你需要我連牙都幫你刷啊?」

    秀之助淘米的手停了,水聲在鍋子裡嘩嘩作響。

    他沒有回話。

    吉田嘆了一口氣,把整個身體拄在餐桌椅背上,突然覺得自己的腰痛似乎越來越嚴重了。但是誰叫自己每天在那堆管線通道裡爬來爬去,空間狹窄到連站直都有困難,所以這一點職業病也是難免的吧。吉田反而還擔心,自己的兒子不肯再升學,也沒在找工作,成天就只是關在家裡,不是打電動就是看漫畫,這樣不只不健康,簡直不正常!看他一頭的少年白,說不定比自己這一把老骨頭還要老化得快啊。

    吉田看著兒子洗米的背影,不由得想起了菊子,以前每天晚上回家的時候,都是這樣的背影,在廚房裡忙碌著。這個孩子從性格到五官沒有一點像他媽媽,沒想到卻是遺傳到那一副瘦弱多病的骨架。但是想來也真是可憐了這個孩子,打從他有記憶以來,菊子就已經臥病在床了,整間房子的光彩彷彿也隨著她逐漸萎縮的身體而越發黯淡。癌症,真的好可怕。

    也許是病魔的陰影蔓延到秀之助的心裡了吧,又或者是從小缺乏母愛的他,連帶也喪失了那份安全感,讓他連白天出門都會害怕,而房間裡永遠只有那鬼魅般的螢幕光影,在黑暗的牆面上投射出搖曳的慘白。

    吉田覺得自己真的老了,老得無法理解秀之助的世界了,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該如何幫助他走出來(他自己又該如何面對中年喪偶的悲痛?),除了這間陰暗的房子,吉田還能留給他甚麼呢?

    秀之助把洗好的米放進電鍋裡,現在的電鍋很人性化,只要按一個按鈕,要軟要硬要粥要飯都可以做得出來。秀之助看了父親一眼,嗯了一聲,順手按下了「軟口感」的按鈕。

    父子倆平常相處的時間就不多,能說的話也就少了,而剛剛吉田又忍不住唸了兒子幾句,這下子彼此就更無話可說了。秀之助搔了搔頭,有些無聊又有些尷尬,便走到客廳去,縮在被爐裡面看綜藝節目。吉田對電視或是兒子都沒有興趣,索性走回房間去躺一會兒,至少可以舒緩他的腰痛,說不定等一下會比較有胃口。

    「哈哈哈……」秀之助看著電視發笑。

    不知道是吉田太敏感,還是太久沒有聽見兒子的笑聲了,他怎麼覺得這笑聲聽起來像哭呢?

    不過,兒子長這麼大,又有幾次是真的開心地笑過呢?是國小的家庭旅行嗎?那一回,菊子才剛做完化療,頭髮也已經掉光了,但是她仍然堅持要吉田陪她出去玩,兒子也要請假一起帶去,去東京的狄斯耐樂園。她坐在輪椅上,而他抱著秀之助坐雲霄飛車,父子倆又叫又笑,快樂得不得了,就像是強大的離心力把煩惱全都甩掉了一樣,他多希望菊子也可以來試看看。但是她沒有,她只是坐在輪椅上微笑著仰望他們,然後凹陷的臉龐慢慢地垂落下去,直到陷入昏迷,再也沒有醒過來。

    是癌細胞帶走了她,但是秀之助似乎不能明白,他以為是自己太快樂了,連媽媽的份也享受完了,媽媽才會離開他的。所以,他把吉田買給他的米奇玩偶留在狄斯耐,把凍結的笑容帶回來,和菊子一起下葬。

    不過這些變化,吉田也是後來才發現的,因為菊子去世之後的那兩年,他幾乎是住在核電廠裡面了,每一天都像發了瘋似的在尋找管線的縫隙,好像只要多找到一條裂痕,就能多彌補一點當初疏於照顧菊子的虧欠,沒想到核電廠終於安全無虞地又運轉了十年,但是鄰居卻打電話跟他說:「你的兒子發瘋了。」

    吉田在核電廠裡發瘋,兒子卻在家裡發瘋,而且症狀還不輕,所有能讓他聯想到快樂時光的東西全被他砸了,包括他們全家親手捏的陶杯,在風和日麗的夏日午後,現在卻變成深褐色的破片;還有在兒子運動會上請人拍的全家福,一百公尺金牌,多麼令人驕傲的一刻,現在也被他扔在地上摔成碎片。只有那張遺照依然完好安穩地掛在牆上,無聲注視著丈夫痛扁自己的兒子,然後攤坐在地上歇斯底理地痛哭。

    活著的人都瘋了。

    秀之助看了好久的電視,才想到飯可能已經煮好了。他裝了兩盤飯,淋上微焦的咖哩。吉田此刻也醒了,走出房門,在秀之助的斜對面入座。

    咖哩放了兩天,味道都變了,吉田覺得自己滿嘴黏膩,難以言語。

( 創作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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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香媜
等級: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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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12/30 21:31
你很愛拿日本當背景呢,有原因嗎?
甘弟(glenchiou) 於 2013-12-30 22:41 回覆:

妳先慢慢看,

這次是因為事件確實發生在日本。

不過,我確實最嚮往日本人的生命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