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我又夢見她了。

    在夢裡，月色如水，星光如河。我們在星月底下盡情放歌，用德布西的《月光》伴舞，以蕭邦的《夜曲》說再見。那一夜啊，只有旋律和溫度，流過無聲契合的唇吻之間。

    所以我試著，在今晚，挨著鐵窗剪碎的月光，以十指輕叩，演奏巴哈的《小步舞曲》。只要我輕輕地閉上眼睛，她就會出現在我的面前，羞澀地低著頭，兩手搓揉長裙的一角。我知道，她在等待。

    起舞弄清影，我卻忽然被一股沉重的力量給絆倒，瑯瑯鐺鐺，才驚覺那是腳邊的一截短短的鐵鍊。我仍然身在這間黑暗的囚室裡。她不在我的身邊，我的身邊也並沒有一架鋼琴。

    監獄裡的黑夜總是特別地漫長，長得足夠我把過去的日日夜夜，在時睡時醒的夢囈裡再活過一遍。而我最渴望回到那一夜。

    那一夜月色清涼，我獨坐在鋼琴前，十指輕點，琴音流洩。一如飢渴的旅者，在柳暗花明之間瞥見潺湲的泉水，她聽見了我，而我循著應和的歌聲發現了她。

    「愛麗絲，喔不，我想點一首貝多芬的《給愛麗絲》。」

    她不是故意的。但我有心，將這首曲子鄭重地獻給她，一遍又一遍，直到人聲漸稀，直到燈火闌珊。而她，我暗自傾心的愛麗絲，始終不曾離去。

    如果上天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仍然會選擇遇見她、愛上她，也將毫不猶豫地手刃──那個辜負她一生的男人。

    我不後悔，但我不能不感到遺憾。嘆自以為正義的制裁來得太快，我的手心接住了她盈眶的淚水，卻沒能親吻她緋紅的側臉。這一走，竟成了訣別。死刑的判決已經定讞，我只能平靜地等待死神的到來。

    我怎麼能告訴她：「我愛妳。」在我即將赴死之前？

    我怎麼能用如此殘忍的方式獨佔她的芳心，卻又狠狠地將她撕成碎片？

    我不能。任憑她的思念化做信箋鋪滿我的床前，我一句話也不留給她。但是我把這些信箋一一珍藏，在寒冷的夜裡，帶給我僅有的一絲慰藉。

    負責看守的獄卒其實對我很好，夜裡他站哨的時候，總會偷偷地把菸從送飯口外遞給我。可是今天晚上，他不僅遞給我香菸，還附帶了一盤雞腿飯，和一瓶高粱。

    「對不起，就是明天了。你還有什麼最後的要求嗎？」

    我不知怎地，竟脫口而出：

    「請給我一架鋼琴。」

    偌大的灰階廣場上，安放著一架醒目的鋼琴，散發出深黑色的光澤。典獄長特別恩准，讓我在最後一次放封的自由時間，完成這最後的心願。

    我默默走到鋼琴的前緣，其他的犯人遠遠地圍著我，是在等待我的演奏嗎？怎麼像是在為我守靈呢？猶疑的念頭稍縱即逝，現在的我，心裡只有她一個人而已。我想像，此刻的她正站在鐵幕的另一頭，也在等候聆聽我最後的《安魂曲》。

    第一個音符慎重地落下，延長，直到杳無痕跡；第二個音符飄忽響起，似牽引亡魂的白幡迎風晃漾，喑喑啞啞；第三個音符擁有一段完整的拍點，讓我得以找回自己的呼吸，踩穩步伐。一拍，一節，一章，音符串連如穩健的脈搏，再兇狠的罪犯都能輕易地聽出：這簡單的旋律，怎麼像極了母親站在巷口，盼望他們有一天都能回家團圓。

    再一遍，漸次激昂的情緒支配十指開始狂奔，我不得不讓自己深陷其中，讓黑鍵與白鍵死命地拉著我走，讓理性在此刻應聲潰堤，讓音符用最淒厲的音色大聲嘶吼，我好希望這首曲子永遠不會終止，我可以一遍又一遍地彈奏下去，我可以、我真的可以……

    樂音戛然而止。

    那一刻，我真的看見了。

    她就站在我的眼前，淺淺地笑著：

    「嘿，我聽見了。」

    因為終將結束，所以才如此動聽嗎？我彷彿懂了。在人生的最後一段路。

    一直站在陽台上觀望的典獄長，此刻正拭去眼角的淚光，對身旁的部屬輕聲地說：「原來，那些犯人也懂得愛啊。」

    愛麗絲站在鐵幕的外頭，靜靜地聽完這首曲子的最後一個音符──

    一道劃破死寂的槍聲。

p.s：謹將此文獻給一同默默筆耕的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