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別與執著
佛家對於修行境界概分三大層次,『阿羅漢』、『菩薩』和『佛』;但在道家,只有悟道深淺的區別;而不管佛或道,都強調人生必須追尋『生命實相』。
佛家說,凡所有的相,皆屬虛妄;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現象界的一切皆非永恆,都是暫時假相。所以只要能夠認清眼前現象都是假的、是一時的,心裡頭『不去執著、不分別』,就是菩薩;『不起心動念』就是佛。能做到不執著,就是『阿羅漢』,不分別就是『菩薩』,能不起心不動念,就是『佛』。
莊子在齊物論篇裡的第四段,對於『執著』與『分別』,就有非常精闢的闡述,而且也對於修道者的層次也有很詳盡的說明;很適合跟佛家的『金剛經』一起對照參研。
以下是莊子原文與解譯,請慢慢品嚐其中含義。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惡乎至?
有以為未始有物者,至矣,盡矣,不可以加矣。
其次,以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
其次,以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
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虧也。道之所以虧,愛之所以成。
果且有成與虧乎哉?果且無成與虧乎哉?
有成與虧,故昭氏之鼓琴也;
無成與虧,故昭氏之不鼓琴也。
昭文之鼓琴也,師曠之枝策也,惠子之據梧也,三子之知,幾乎皆其盛者也,故載之末年。
唯其好之也,以異於彼,其好之也,欲以明之。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堅白之昧終。而其子又以文之綸終,終身無成。
若是而可謂成乎?雖我無成,亦可謂成矣。若是而不可謂成乎?物與我無成也。
是故滑疑之耀,聖人之所圖也。為是不用而寓諸庸,此之謂以明。』
上古時候,有一種人的智慧可以用『登峰造極』來形容他們。是如何的『登峰造極』呢?
他們認為宇宙還沒有出現以前,萬物本來都『不存在』。他們體認到這個層面 (凡所有相皆屬虛妄)而且能依止在這個境界裡 (不起心動念) ,這種『智慧』,就已經是達到極致了、盡善盡美了,無法再超越了。
再來就是,次一等層次的人,他們認為一開始就有萬物的存在,只是萬物之間『相互共容』,是『一體』的。也就是說,他們看待『萬物為不可分割的整體』,因此不存在界限與分別 (不分別)。
再下一個層次的人,他們認為人類是世界的主宰,人類和萬物之間是有差別的,只是,雖有分別,但是他們卻能夠尊重萬物的生存;因此,在他們的心中並不存在『是非、對錯』的對立 (不執著)。
可是,當一旦『是非』被彰顯了以後,『道』就開始漸漸的消失了。道之所以會消失,是因為『愛恨、執著、選擇、判斷』的作用。
難道『道的失去』真的和『愛恨、執著、選擇、判斷』有關嗎?還是根本沒這回事呢?
我說,的確有!譬如『昭文彈琴』。當人們聽過他的彈琴,都會沉迷其中;從此以後,只『愛』聽她彈琴演奏,再也不想聽其他人彈琴。
這不就是『愛和執著』的表現嗎? 『是非、選擇、判斷』一旦出現,萬物就失去原本的『平等』立場,而『道』就消失了。
反過來說,如果想要讓『道』不消失,『愛恨、執著和選擇判斷』不出現,就必須讓昭文不彈琴;如果沒聽過昭文彈琴,就不會有高下、優劣的分別,當然也就沒有『愛和執著』,同時『道』就不會被分割而消失。
如今,舉世聞名的名家有『昭文彈琴』,『師曠舉杖擊節』,和『惠子倚梧辯論』。他們三個人的技術在各自領域中可說是箇中翹楚;所以,一直到晚年還都還能享譽天下。
但他們只是各自憑著天賦的秉性勝過別人;雖然他們也很希望自己的專業,能讓別人產生共鳴,懂得欣賞。但是他們的稟賦卻非人人具有,當然也無法真正瞭解,甚至學習他們的精華;以致他們始終都找不到能夠傳承的人。這也是為什麼惠施直到臨死前,都還緊緊的抱著他的『堅白之論』含恨而終。而昭文的兒子,最後雖然勉強地繼承昭文的事業,但始終達不到昭文的境界和成就。
請問,像他們這樣『靠著天賦異稟成功,結果卻都失傳消失』的結局,可以算做是『有所成就』嗎?如果這也算是『成就』,那麼即便像我這樣沒有任何專長的人,也可以說『有成就』。又如果像他們這樣地結局,不能當作『成就』;那麼萬物和我也就都一樣地無所『成就』(都會失傳)。
所以,凡是迷亂人心的炫耀行為,都被聖人所鄙視摒棄。因此,不以『執著分別』評斷事物,一切本著萬物本身『自性』去作為,就足夠了;因為,萬物存在的價值,都會用最後的結局去證明出真正的是非對錯。這就是所謂的『以明』。
『今且有言於此,不知其與是類乎?其與是不類乎?
類與不類,相與為類,則與彼無以異矣。
雖然,請嘗言之。
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
有有也者,有無也者,有未始有無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無也者。
俄而有無矣,而未知有無之果孰有孰无也。
今我則已有謂矣,而未知吾所謂之其果有謂乎?其果无謂乎?』
現在我在此的論述,不知道跟其他人的言論,是相同呢?還是跟他們的論述不同?
其實,不管同類、不同;一旦產生了言論,它就變成一種有框架的知識。既然同樣都具有了言論的範圍和框框;那麼我的論述和其他人的言論,其實也沒有太大差別。
雖然如此,但請容許我嘗試著為各位解說一下我的概念。
宇宙只要有一個『開始』,就會有一個『未曾開始』的開始,更還會有一個「未曾開始的未曾開始」的開始。以此類推,可以無窮無盡。
所以宇宙只要有它的『有』,就會有它的『無』,還會有個未曾開始的『有無』,更有「未曾開始的未曾開始」的『有無』。
不知道在甚麼時候,這個世界上好像忽然間產生了有無,而且還真無法確定這個『有無』是『果真有』還『果真無』。
所以,現在我在這裡雖然好像是說了某些言論,然而我自己也還是無法肯定,我所說的這些論述,到底算是『說』了? 還是,從來就『沒說過』呢?
『天下莫大於秋毫之末,而大山為小;莫壽於殤子,而彭祖為夭。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
既已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謂之一矣,且得無言乎?一與言為二,二與一為三。
自此以往,巧曆不能得,而況其凡乎!故自無適有以至於三,而況自有適有乎!
無適焉,因是 已。』
就物質的分子結構來說,天下沒有任何可以大過於『秋毫之末』;而泰山有可能只能算是一座普通的小山;因為有的山,大部分結構體深埋地下,地表裸露的只佔一小部分;肉眼無法看到全部。那個夭折的嬰兒,也有可能比你更長壽;因為從無始以來,他的出現存在可能比你還要更早。不要以為彭祖長壽,他的生命也有可能比任何人更早消失 (形體的年壽只是外表的假象)。
我們的生命,其實是和天地與時俱生的,始終不曾消失過;也就是說,生命是永恆的,只有外在形體才會不斷變化替換;形體只是暫時性的假象,永恆的生命才是真正實像。既然,萬物與我的形體,從無始以來總是在不斷地交替變化;那我們也可以說,我與萬物實乃一體共存。
既然會推論出我們都與萬物一體,那不就『須要有一些正確的觀念』嗎?但是,假如我們已經跟萬物合為一體了,是不是就『不再需要談任何觀念』了呢?
用萬物一體的概念,再加上我的言論,就變成二;如果這二個觀念再加上另一個人的見解,就會變成三個概念。
如此繼續推衍下去,恐怕連世上最善於計算的人,都算不出來;更何況一般凡夫俗子!所以,從『無』到『有』就已經會生出『三』,更何況是從『有』到『有』呢,豈不是成千上萬了!
人世間各種各樣的見解,實在是多得不勝枚舉,若要講是非對錯的話,豈不是會爭論得沒完沒了。所以,無須繼續探討,凡事只要因任萬物的『自性本然』去發展就對了(因是 已)。
『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為是而有畛也
請言其畛:有左、有右、有倫、有義、有分、有辯、有競、有爭,此之謂八德。
六合之外,聖人存而不論;六合之內,聖人論而不議。春秋經世先王之志,聖人議而不辯。
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辯也者,有不辯也。
曰:何也?
聖人懷之,眾人辯之以相示也。
故曰辯也者,有不見也。』
『道』,從未曾有任何分界點,而『言論』,也永遠不應該有一定的準繩;但是一旦『不同的言論』非要爭執出個『是非對錯』的時候,言論的分界點就會出現。
我來說說,有哪些分界點:譬如,有的偏左、有的偏右、有的說倫理、有的談法度、有分別、有辯論、有競逐、有爭鬥,這就是『分別心』的八種表現。
天地四方上下之外的事物,凡是聖人沒親眼見過經歷的,都只抱著存疑的態度,不加以去論述。天地四方上下之內的事物,聖人親身經歷過才會論述,但是『不用自己的立場評議』。只有對於記載先王治世的春秋史實,因為已經『產生了結果』,聖人『才會加以評議』。但是,因為一方面不知道它們對後世會有什麼影響,另一方面,千萬年之後的『環境與價值觀』必然會與現在不同;所以他們還是『不會界定事物的是非對錯』(不執於己)。
可是,就凡人的世界 (執著分別) 來說,天下事只要有人選擇了這個,就會有人不選這個;只要有人認同了那個,就有人不認同那個。
所以大家不禁會問:「如果是聖人,會怎麼做?」。
我告訴你,聖人總是虛懷若谷地包容一切;從不預設立場或師心自用,去判定萬物的『是非對錯』。
雖然凡人總愛辯論不休,喜歡競相誇示自己與眾不同的獨到見解。但是聖人知道,任何事情一旦淪於爭辯的一方,就會有看不清楚對方觀感的『盲點』出現。
『夫大道不稱,大辯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嗛,大勇不忮。
道昭而不道,言辯而不及,仁常而不周,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
五者無棄而幾向方矣。
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
孰知不言之辯,不道之道?
若有能知,此之謂天府。
注焉而不滿,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來,此之謂葆光。』
任何的知識領域都是有範圍的,而大道卻沒有窮盡,因此無法探究描述。真正的辯白,在於讓事情本身演變的結果去證明是非,而不需在言語上爭論。最高的仁德是用『慈』去自然作為,『行仁者』根本不覺得自己的作為跟『仁』有任何關連。真正的廉潔簡約是『知足寡欲』,即使遭遇不善,也『沒有任何嫌棄』。最大的勇敢是堅強果敢,不仗勢也不誇耀自己的強勢力量。
凡是能說得清楚的『道』,充其量只能算是『方法』、『知識』或『技術』,絕對不是『真正的道』。用一切的言語去爭論,總離不開一定的討論範圍,無法圓滿的彰顯事實。用大家認知的『仁』去『行仁』,就限制了『仁』的範圍,沒有辦法周延完美。凡是被突顯『廉潔簡約』的標準,多少都伴隨著些許的『刻意或目的』,不值得完全的信任。逞強鬥狠的勇敢,只得一時之快,無法成就大業。
『大道』『大辯』『大仁』『大廉』『大勇』這五種圓融神妙境界,幾乎適合用來實踐在任何地方。
所以,我們應該停止『論道』『爭辯』『提倡行仁』『標榜清廉』還有『逞強鬥狠』的行為,而依附在合乎道的『大道』『大辯』『大仁』『大廉』『大勇』精神上。這就是達到『知識的極致』。
有誰真正懂得『不言之辯』 (不執著主見的辯論) 和『不道之道』 (不執著於道的道) 的其中奧妙?如果有人懂得,那他的智慧一定是無邊無際,無所不包(天府) 。
當一個人的智慧到了極限,注之不增一分,取之不減一毫,深奧得無法探究由來,並且流露散發著自然的光輝,這就叫做『葆光』(有如神仙般地散發出自然的光輝)。
『故昔者堯問於舜曰:「我欲伐宗、膾、胥敖,南面而不釋然。其故何也?」
舜曰:「夫三子者,猶存乎蓬艾之間。若不釋然,何哉?
昔者十日並出,萬物皆照,而況德之進乎日者乎!」。』
結語
從前堯問舜,說:「我一直都猶豫是否應該討伐宗、膾、胥敖,每次上朝親政的時後總會內心糾纏不已,無法釋懷。這是什麼緣故呢?」。
舜說:「這三個曾經作亂的宗族,都已經全部被你放逐出境,任其自生自滅;他們現在也只能苟活於荒山野嶺之間。你還有什麼好不放心的呢?
以前有十個太陽同時出現,他們平等照耀萬物,化育眾生。更何況那『道德光芒遠遠超越十個太陽』的你,不是更應該要放下『分別執著之心』,包容那些曾經犯錯的人們嗎? 」。
伴霞樓主
於 新北市 新店碧潭 2015/11/27